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關廠長皺皺眉:「一二三——五六七八——十。」他舌頭不利索,好象嘴裡含著一塊熱豆腐。

  坐在旁邊的劉來這幾個小子雖然聽不見話筒裡說些什麼,但這些話都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當看到平時神氣十足的關廠長被捉弄的傻樣,想笑又怕叫他看出來,只好把一陣陣湧上來的笑憋在喉嚨下邊,直憋得渾身發達的肌肉哆哆嗦嗦地抖額。

  「你剛才念得不清楚,看來這部電話有問題。這樣吧——」對方說,「請你抬起一條腿來蹦三下。謝謝。」

  「怎麼還蹦三下?」關廠長腦筋不在電話上,糊裡糊塗地問。

  劉來一聽關廠長說要蹦,忍不住要笑出來。他趕緊轉過臉,連看都不能看了。

  「蹦吧!謝謝。」對方說。

  關廠長真的象金雞獨立那樣,笨拙地回起左腿,左腳離地,右腿支撐著酒桶一般死重而滾圓的身子,象瘸鴨一樣蹦了三下。這一來,那面孔黑生生的小夥再也憋不住,手捂嘴也不頂事,噗哧一聲連唾沫星子都噴出來,跟著拔腿就跑出去。其他人一看玩笑敗露,一哄而散。

  關廠長這才明白幾個小子在捉弄自己。氣得他把話筒「啪」地摔在電話上。誰知電話一掛上,立刻鈴聲又響,他抓起話筒,氣咻咻地:

  「你說,你是誰?你這是胡鬧!搗亂!你是誰?說!」

  對方一講話他怔了。馬上把氣壓住,將嘴唇湊在話筒上,聲音放得很低:

  「噢,是你……剛才有幾個工人用電話跟我搗亂。別管他,你說吧,怎麼樣?噢噢,好,好!她收下了嗎?太好了!她肯定要嗎……真是太好了!要不人們都說你是……你可真有辦法!這次我叫他——對,我叫他辦事學會動點腦子。謝謝你呀!將來還得重謝呢,真的。這一下我又活了!」

  他撂下電話後,一直僵固的身子好似舒解開。他伸伸懶腰,又用雙手探擦一下粗糙、緊繃繃、滿是皺紋的臉。一天來滿臉皺紋仿佛加深了,這一揉臉上又仿佛一條皺紋也沒了。他容光煥發,象一位反敗為勝的頭領!

  十一 十面埋伏

  天黑,賀達一進家門就覺得,家裡象等待貴賓一樣等待他。如果他平時這麼晚回來,老婆准會劈頭蓋臉罵他一頓,不管有沒有外人在座,也絲毫不給他面子。這個在法院工作,比他大一歲,十分能幹的老婆,不知由於做慣了教訓人的工作,還是自視年長一歲,對他一向使用命令式的口吻。人和人在一起長了,就會不知不覺相適應,性格往往是互相造成的。一個人和另一個軟弱的人常在一起,就容易發揮自己自信堅強的一面;但與一個充滿主見的人常在一起,就顯得順從,柔和,依賴性多一些。別看賀達在外邊是強者,一進門就是懦夫。他早已習慣妻子尹菊花在各種生活瑣事上對他喋喋不休地發表不滿。每每此時,他就默不作聲。不管別人說他「怕婆」是否真確,反正他對她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很怵頭,卻又相信尹菊花是真正疼愛他的人。她愛他,也罵他。只不過在她罵得過於厲害時就看不出那些愛來了。

  今兒尹菊花一反常態,臉上的笑象畫上去的那麼明顯,聲調柔和,招呼他吃飯的聲調有點象苟派的道白了。多年來,她可是頭一次顯出女性溫柔的一面,自然使他有些吃驚和不解。他舅爺尹綠竹坐在屋裡。尹綠竹是第五針織廠的辦公室一名幹部,三十歲剛出頭,和他姐姐尹菊花一樣能幹。特別是這一雙又黑又亮、精明外露的黑眼睛,簡直和他姐姐完全相同,充分顯示血緣的力量。看來尹綠竹早來了,外衣脫在沙發上,一件銀灰色夾白條的毛衣,那些好看的編織圖案給他寬闊的胸脯全都撐開了。不象他——照尹菊花的話說——無論什麼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沒樣子,單薄的身子架不起衣服來。冬天穿上厚棉襖還好,春天一穿制服,前後襟都垂著一條條深深的衣褶。

  尹綠竹對他也較往日更親熱一些:

  「快來吃吧!我們都在等你。」

  「快!媽媽剛才還罵你這麼晚不回來呢!快坐下,賀達!」八歲的小女兒賀敏撅著嘴說。這神氣和她媽媽生氣時一樣。女兒向來對他稱名道姓,很少叫「爸爸」,這表明賀達在家裡的地位低於女兒。在公司頭一把手,在家裡排行最後。家庭是最小的王國了。

  賀達已經習慣這些,不以為然。他只笑一笑,就坐下來。當發現桌上有酒有菜十分豐富時,不禁問:

  「誰的生日?」

  今兒,尹菊花的埋怨也帶著微笑:

  「你真是。一家人的生日還記不住?哪有人過生日,這幾樣菜都是弟弟實來的,給弟弟賀喜。」

  「你結婚了?」賀達迷迷糊糊地問尹綠竹。

  「你怎麼沒喝就昏了!他結婚能一個人來嗎?你是不是腦袋裡那些『公事』還沒散淨?」尹菊花說。

  賀達笑了。他也覺得自己有點糊塗,腦袋真的象塞著一團理不清的亂線頭,說話就不搭調兒。「那是什麼好事?」他有點歉意地對尹綠竹說。

  尹綠竹笑道;

  「姐姐,你告訴姐夫吧!」

  尹菊花一邊給賀達夾菜,一邊笑吟吟說:

  「我弟弟有間新房,下個月就結婚。」

  「噢!這可要賀喜。」賀達說著端起酒杯來。

  「那先得謝謝你。」尹綠竹說。

  「我?」賀達不明其意。手中的酒杯舉到面前就停住了。

  尹菊花接過話說:

  「這房子是你給的嘛!當然應當先謝謝你。」

  「我,我哪來的房子?」賀達好象傻了一樣,張著嘴,眼鏡片後邊旋轉著一對無形的問號。酒杯也放在桌上。

  「算了!你現在不是正管房子?滿嘴瞎話!」尹菊花說。

  「噢?」賀達此刻對「房子」兩字十分敏感,聽到這裡醒悟了一半,他趕緊說,「那房子是人家工藝品廠的,怎麼歸我管?」

  「鑰匙都在媽媽手裡呢!」小女兒賀敏在一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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