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劉來在這幾個小夥子心中有些威信,郗半民這才從威脅中解脫出來。他左手在胸前抓住褲腰往上提,右手繞到背後把褲子謹慎而不情願地退下一小截,露出肥嘟嘟一塊肉。蘭燕用鑷子夾著浸了酒精的棉球抹一下,飛快把針戳進內裡。可能她心裡有股氣,用勁就過猛。「哎喲!媽喲!」郗半民不覺疼得一挺肚子。

  打針的就怕人家說疼。蘭燕沒好氣地說:

  「湊合點吧!好處都叫你們老九撈走了。趕明兒,住進新房子,嘛病都沒了。」

  這幾句話打她那又薄又快刀片一樣的嘴唇中間吐出來,字字好象帶著刀刃。郗半民聽了,摸不清頭腦,只好「嘿嘿」陪笑應付。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旁邊那幾個精明小子,從蘭燕這幾句話仿佛一下子猜到她耍脾氣的根由。沒等他們用話往深裡探一探,技術股的股長伍海量闖進來。伍海量是個五短身材的矬子,比普通人還矮半頭,其貌不揚。他窄腦門,方下巴,大嘴叉總張著,好象錢罐的投錢孔,大鼻頭往上翻,鼻眼直對人。有一次,電工王寶裝電扇時,假裝搞錯而故意把插頭往他鼻子上插,這事也算他的一件提起來就叫人大笑不止的軼事。在廠裡,人人都叫他「武大郎」,不知由於他個兒矮又偏偏姓「伍」,還是因為他那模樣不錯的老婆和他離婚,另嫁了別人。

  他一頭進門,就往屋裡一張張臉上看,像是找人。

  「找西門慶嗎?」王寶笑嘻嘻說。

  「閉住你的爛嘴。我找——哎,這小子在這兒!」伍海量一眼瞧見倚在牆邊兒的邢元,立刻眉開眼笑,「快跟我來,邢沒準兒!」他這一笑,五官擠在一起,象個於柿餅。

  邢元沒動勁,帽子造著臉。

  伍海量上去一把抓過帽子。邢元閉著眼,好象睡著一樣。伍海量打趣道:

  「唷,你小子成佛啦!」

  邢元忽然睜開眼,目光挺凶。旁邊幾個工人互相遞眼色,意思是伍海量沒長眼眉,專往燒火爐子上撞,看來准有樂兒在後邊。劉來不聲不響換支煙,緊抽兩口提提興致,一隻手摸著自己下巴上的硬胡茬,好象等著瞧這意料中的大戲。果然,兩天來一言不發的邢元開了金口:

  「武大郎,你是廠裡第二號大學問,我是頭號文盲。我鬥不過你。你有能耐跟關老爺(廠長關國棟的外號)用不上,可別找興我。我姓邢的沒招沒惹你!」

  伍海量看他神色不對,不明根由,卻知道這小子不好惹,便趕忙換個口氣說:

  「我打一早就找你。找你整整兩個小時,哪知你在這兒呢!」

  邢元把小白臉繃得硬梆梆,沒好氣地說:

  「你找我兩個小時,我還找你兩個小時呢,也沒找到你。我找不到你,你能找到我?」

  旁邊幾個工人一聽邢元這機靈巧妙的答話,不覺都嘖嘖稱絕。伍海量無言對答,只好說:「外貿退回那兩萬個長了黴的彩蛋得趕快拉回來。怎麼,你今兒不大舒眼?」他用柔和的話哄著邢元,生怕邢元給他一個硬釘子,「不過這事還非得你不行。沒你辦不成。嘿嘿……」

  雖說伍海量曾是輕工業技術學校的學生,但在工廠混油了,天性和善,學不會心硬手狠,卻早學會了厚皮賴臉。

  「少來這套!別把我往高處抬,再撒手掉我!老伍,這事你少管。你是管技術的,生產歸人家關老爺和王大拿管,彩蛋出問題有你的嘛?你想當廠長?好吧——」他一手從伍海量手裡拿過帽子,不管歪斜地扣在頭上,然後交盤手臂,往肚子上一放,揚起下巴說:「你先分給一間房子吧!你要是象那幫頭頭們答應了不算,哼,禿蛋再來求我!」

  這兩句話,等於把他兩天來裝病怠工的底兒泄了。原來這小夫妻倆陰陽怪氣,鬧罷工,撂挑子,是給頭頭們一點顏色看:房子分配方案一直是個謎。那幾個工人一聽邢元的話裡有蹊蹺,便撬乎著說:

  「邢沒準兒,我們都聽說,房子不是你穩拿一間嗎?」

  「穩拿?狗屁!這回公司的工作組一來,戲法又重變了。我那間吹了!」

  王寶接過話說:「吹不了!憑什麼吹?誰敢?你告我,咱哥兒們拿三百八的電電死他!」這話好象是為邢元打抱不平,實際是擠他往下說。

  「誰說不敢?這工作組是公司新來的那個姓賀的書記派來的。我早就聽說過,這個姓賀的原是局技研所的所長。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正想做出點樣兒給別人看。咱廠那群撈不上房子,急了眼的,騰起哄,往上反映。要不公司會來插手?」邢元氣哼哼地說。

  「公司不插手,你們幾位又得手了!」劉來靠著藥櫃,抽著煙,不緊不慢的話裡含著冷嘲熱諷。

  「嘿,大鬍子,你還別氣,小心生氣長癌。人家該得手的照樣得手。就說人家關老爺,在公司裡、局裡、市里有多少人?工作組來了還得幫他的忙,幫不了我的忙,也幫不了你的忙!」邢元聽出劉來嘲諷他。有意回去幾句。

  「怎麼,這房子也有關老爺的?他城裡不是有兩大問嗎?」王寶緊著問。

  「弄來這房子他自己住,城裡那兩間給他閨女兒子!」邢元心裡有火,平日嘴裡那道閘也關不住了。

  「你別胡扯了,人家關老爺的事你怎麼會知道?」劉來假裝不信,故意刺激他多吐出一些秘密。

  「我?我嘛不知道。頭頭們上下班,出門開會,坐在汽車裡嘛都說。還有武大郎一間呢!」

  「別胡安,哪能有我的份兒!」伍海量雖然這麼說,意外的好消息使他那張短臉閃出驚喜的光彩。

  邢元說:

  「我不騙你。我也不跟你爭。要是分房給你,我服氣,咱倆條件一樣,都是倒插門女婿,住著老丈人的房子。可是咱一條男子漢不能總寄人籬下。當然你比我更難,你老婆又和別人結了婚,你住在人家算哪一號?多窩囊!我就是不眼那群頭頭們,哪件事他們不吃香喝辣的?天天上班,乾脆說就是找便宜來的。他們要把我惹火了,我把他媽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全兜出來。咱光腳不怕穿鞋的。無產階級、天不怕地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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