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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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沒準兒這兩天更叫人摸不著頭腦。許多進貨出料等著他。他說自己泄肚,出不了車,但也不回家休息,整天守在廠裡,躲在一個角落,帽檐往下一拉蓋上臉,聳起的兩肩把耳朵墜托起來,尖下額兒往領口裡一插,死陰活氣,動也不動,嘴巴象活蛤蜊一樣死死閉著,一聲不吭。誰都不能說他裝病,因為廠醫蘭燕就是他老婆。雖說這保健醫是「二五眼」,擦皮傷肉抹點紅藥水,頭疼牙疼給兩片止疼藥,可她確診邢元胃炎,誰敢推翻?要是惹翻蘭燕,不比惹翻邢元更好受。保健室總共兩個醫生。另一個外出半年學化驗,她就成了這裡的皇上,惹了她,有病說你沒病,要假不給假;那張伶牙俐齒的小嘴更不饒人。但是她今天竟和邢元一樣不吭不哈。一張五官好動、表情豐富、招人喜歡的小臉兒,變得象板凳面;彎彎而秀氣的黑眉毛拉成一條直線,好象有股氣橫在臉上。平時到處插嘴,不說話難受,可今天逢人不理,眼都不瞧人。不看病,不給藥,不開假。有病找她,她就開個轉院單子往人家手裡一塞,說:「到外邊衛生院去看吧!」這究竟是怎麼啦?小兩口子一個神兒,吵架了? 屋裡這群男男女女,年紀輕輕,社會經驗並不少。他們探知小兩口子打架最好別管,這種架打起來象一對仇人,轉眼就好成一個。而且看他們這架式又不像是自己互相鬥氣,難道有誰敢來招惹他倆?於是人們表面上裝著看不出來,眼珠子不時移到眼角,留神察看這兩口子一反常態的真正緣故。 這當兒,門兒「呀」的一聲開了。人沒進來,一個圓糊糊的大腦袋先伸進來。腦袋上一對國眼鏡片忽閃發亮,看不見眼神。可大夥一瞧這呆頭呆腦的樣子,「轟」地笑起來。笑得這人發窘地抬起手背遮擋著嘴部。屋裡一個瘦健漂亮的小夥子說: 「郗捂嘴,怎麼腦袋進來,腳鴨子留在門外邊了,是不是又穿了一樣一隻鞋?」 這一句逗得大夥笑得更厲害。直笑得兩個女工眼睛流淚,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一個長著連鬢鬍子的結實高大的漢子,手裡煙捲拿不住,掉在地上。一直板著面孔的蘭燕也繃不住,她不願意讓人瞧見自己臉上現出笑容,掉過身面朝窗外,但別人從她後背豐腴肌肉的顫動中照樣看得出來。 這人是廠設計室的頭號設計郗半民,五十年代工藝美術學院的高才生,廠裡唯一的名副其實的大學生。人老實得出奇,呆得出奇,膽小得出奇。遇到尷尬場合,總是習慣抬起手來擋著嘴部,人稱「郗捂嘴」。頭年裡,全廠職工健康普查,蘭燕錯把他滿是脂肪的肚子上的肉折,當做肝臟的邊緣,誤診他「肝大三指」,嚇得他一夜沒睡,第二天上班來,糊裡糊塗穿錯了鞋,一隻黑布鞋,一隻緣球鞋,到廠裡才叫人發現,轟動了全廠,從此這事就成了這呆子的一樁典故,也是工人們閒談時的笑料。 郗半民一進屋,大家更加興奮,發亮的眼珠子圍著他轉,好象要從他身上找到可笑的事情。 「那捂嘴,想吃點嘛藥?」那小夥子又逗弄他,臉上溢滿調皮搗蛋的勁兒。 「我這幾天閉眼。」郗半民認真地說。他不大分得出別人是否取笑自己,便摘下眼鏡,給大家看。他左眼紅腫,好象一個大紅果兒。 「好呵,說捂嘴,你要這樣子在勝利路上一站,保管所有車輛都停住——人家以為你這是紅燈信號哪!」這小夥子機靈得很,抓到話茬,俏皮話說來就來。他的後腰上別著鉗子改錐,一看就知是個電工。 在大夥的笑聲裡,郗半民趕忙戴上眼鏡,請蘭燕給他瞧病。蘭燕也不看他,卻冷著口說: 「我沒能耐看你這種病。你去衛生院吧!」 「不行,白大夫。」郗半民馬上焦急起來,「羽毛畫組等著要樣子呢!你給我點眼藥水滴滴,叫它別總流眼淚就行。」 蘭燕膘他一下,說:「這是急性角膜炎,滴眼藥不成,除非打針!」她說著把身邊的針盒用勁兒拍得啪啪響。 旁觀者明白,郗捂嘴膽小,蘭燕這是故意嚇唬他。誰知郗半民活忙心急,認頭挨一針,頓時引得屋裡這幾個小夥子興致大發。「郗捂嘴,快,脫褲子,把屁股露出來!」那電工小夥子立刻叫道。 「王寶,你起嘛哄,這麼多人……」郗半民手擋著嘴說。 「王寶,你對人家老九別講粗話。你應當說——」另一個長臉的小夥子說,「您請臥下,高抬尊臀……」 笑聲貫滿屋子。郗半民顯得很緊張。那名叫王寶的電工小夥子叫著:「你這屁股怎麼跟房子的分配方案一樣見不得人?今兒我們非看不可了。哥幾個,來,幫幫他忙。」王寶鬧得最歡,他是誠心嚇唬郗半民取樂。 還有一個長得黑生生的胖小子從旁起哄鬧著: 「郗師傅,捂嘴幹嘛,捂屁股呀!」 屋裡兩個女工立刻嚇得失嗓門叫著,奪門跑掉。郗半民死抓著褲腰帶,扭著屁股,生怕這幾個不知輕重的小子上來扒褲子。蘭燕忽然氣勢洶洶朝王寶他們罵道: 「你們再要沒臉沒皮地胡鬧,我就轟你們啦!」 若在平時,這幾個小子非跟蘭燕耍幾句貧嘴不可,但今天不敢,蘭燕那副氣哼哼的樣子叫他們不敢鬧得過分。開玩笑的深淺,不在自己,而在對方。 那個絡腮鬍子的大個子,是保全車間的鉗工劉來。他說: 「算了吧,哥幾個,別拿人家老實人開涮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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