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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這不是金家花園嗎?」

  天津衛念書的闊人好修園林。自打乾隆年間,頂頂氣派的要算張霖造的問澤園和一畝園,查日乾查為仁父子倆造的芥園,龍震造的老村和梁洪造的七十二沽草堂。頂闊氣頂風雅,愈闊氣愈風雅,金家花園也算一號。但當年盛極一時,如今嘛樣,誰也不知。

  藍眼說:

  「管它是哪兒,咱跳牆進去瞧個透亮。」

  園子好大,前後左右是四條街,外牆直上直下,兩人繞牆根轉一大圈,也沒找到下腳的地界。藍眼說:

  「你高我輕,我踩你肩膀,你先馱我上去。」

  「你上去,我怎麼辦,我不會爬牆,還是你馱我吧!」惹惹說。

  「那你還不踩死我。」藍眼說,拾頭瞅見一棵歪脖樹,一股權子搭在牆頭上,鏡片一閃,主意說來就來,問惹惹,「你會爬樹嗎?」

  「沒這能耐。」惹惹傻笑道。

  藍眼「哼」一聲說:「沒能耐享福,有能耐受累。過來,你蹬我吧。」說著,抱著大樹蹲下來。

  惹惹摟著樹幹,右腳一蹬藍眼右肩膀,左腳踩在藍眼左肩膀,這一下差點把藍眼踩死。只聽腳掌下嘎巴一響,以為把他骨頭踩斷。剛要蹦下來,卻覺身子晃晃悠悠升起,腦袋碰著樹葉。藍眼生活死扛連推帶拉總算把惹惹弄上牆,跟手自己賽猴子幾下也上了牆頭。朝裡一望,好一片水光月光燈光樹影石影人影,樹影落在水光裡,石影照在月光裡,人影立在燈影裡,就賽一張畫鋪在眼前。再朝下一看,運氣不錯,下頭剛好是假山真石,正好下腳。兩人下了牆。惹惹身笨,幾尺高,居然差點軲轆下去,要不是藍眼手疾眼快,非叫人當賊抓著。兩人穿石繞坡,登上山頭,伏在一片深草裡雜木後,扒開幾朵野花,清清楚楚瞧見下邊三個人。

  一個大高個,光頭,一身白紡綢帶暗條褲褂,褂子放在褲子外頭,光滑平整寬綽涼快,摺折都賽刀裁一般齊,胸厚肩方,手寬腳大,闊臉直鼻,雙眼賽燈。連鬢大鬍子油黑油亮油光,長長蓋住胸脯,遠遠瞧,也是根根見肉,站在燈下賽一棵松。他對面石礅子上坐著一人,腳登革履,身穿玄袍,原來就是黃二爺,真賽和尚。惹惹打小沒見過二叔這樣打扮,心裡好奇怪。正面一棵盤根繞枝滿是疙瘩的老柏樹下,長長青石凳上,坐著一位老僧,清瘦臉白鬍鬚,嘴賽女人透紅色,兩眼賽小孩有黑有白鋥光鋥亮,長眉毛打兩邊太陽穴耷拉下來,賽拂塵。灰布袍子給燈一照,賽銀;領口襪口淨白純白絕白,賽雪。坐在那兒,真是清風清水清空一般一片空靈。石桌上擺著茶壺水碗,文房四寶,鋪著白紙。幾盞燈,有的立在柱頭,有的掛在樹上,有的插在石縫裡、假山上有個池子,平時存雨水,用時放水成一道瀑布流泉,石上鐫刻二字:洗心。此刻拔去池口的塞子,池水打層層疊疊石面上,涓涓潺潺淋淋漓漓細細薄薄紛紛揚揚而下,一片賽鈴賽琴賽簷前滴雨數坎穆路之聲。月亮燈火一照,有光有影有情致有野趣。大耗子窩賽的天津城中間,有這樣一塊一角一旮旯天地,真是人間天上,俗界中的仙境。

  惹惹說:

  「那留大鬍子的老爺子叫金夢魚。他祖上金芥舟是乾隆年間天津衛頭號畫畫的,一輩子好游山逛水。這金夢魚也一手好畫,聽說他在牆上畫個貓,屋裡老鼠就絕了,可他就是不肯掛筆單賣畫,有錢不賺,喜歡玩票兒,他……」

  「我知道。」藍眼截住他的話。他不想聽惹惹說,只想弄明白這三個老傢伙要幹嘛。

  「那老和尚是哪兒的?天津衛一百零八座寺廟,我只逛過娘娘官。我二叔是不是聽他講經來了?這老和尚他……」惹惹又說。

  「河北仁天寺的方丈慈淨禪師。」藍眼說,「你總出聲兒,人家可都長著耳朵。」

  惹惹這才住口,住口沒閉嘴,眼前這場面叫他發懵。

  只聽二叔說:

  「今兒不是討寶,是送寶來了。」

  藍眼一捅惹惹,叫他盯住,金匣子眼看就要現世。這下正捅在惹惹胳肢窩,惹惹怕癢,這在平時准要呵呵笑起來,可這時竟忘了癢,使勁把右耳朵撅到前面聽。眼不得看,只好斜眼兒。

  大鬍子金夢魚說:

  「黃二爺有寶快捧出來,沒准一句叫我頓悟了。」

  惹惹把心提到嗓子眼兒,二叔的話卻叫他入了迷魂陣,

  「今兒在房內人定,忽然眼前一片山水,山水相融,無限清澄,無邊無涯,無影無蹤,一時好暢快呵!待睜開眼來,正瞅見牆上一幅董北苑的水墨中堂。平時看高山大壑,氣象雄偉,可這會兒再看,不過巴掌大小了。心想為嘛心中山水遠非畫中山水所及?為嘛畫家欲求咫尺千里而不可得?為嘛板橋居士說『眼中之竹不是胸中之竹耳』?我悟明白了,世間萬物,莫大於心。」

  「天地呢?心在天地間,還是天地在心間?哪個大?」金夢魚問。一邊大手輕輕拂動鬍鬚,好賽玩馬尾巴。

  「天人合一,同大。」二叔說罷轉臉問慈淨禪師,「法師,我這話對不?」

  「有大即小,無大為大。」慈淨禪師說。這話,聲音輕且清,賽陣微風,吹入滿園。

  金夢魚應和一句:

  「身心俱無,即是佛道。」

  二叔怔住,沒通,好賽變成一塊呆石頭。

  慈淨禪師起身飄然到石桌前,取筆蘸墨在大白紙上點了一個墨點。惹惹以為這老和尚要寫字畫畫,不料他擲了筆,含笑瞅著二叔。看樣子他也以為老和尚要耍筆墨,不知為嘛只點這一個點兒。

  金夢魚忽大叫:

  「小了,小了。」

  慈淨禪師朝金夢魚微微點頭,長須長眉賽穗子一齊輕輕擺一擺,好賽月入波心一樣美。隨即卷起紙,引燈火燒了,傾刻成灰成煙,躥上天,又看二叔,賽問。二叔糊裡糊塗,卻馬上點頭表示明白,可這點頭斜著點,賽點頭又賽搖頭。

  金夢魚忽又大叫:

  「大了,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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