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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禪師又朝金夢魚輕輕點頭微微笑笑,飄然回身坐在青石長凳上,好賽一朵雲彩偎在山頭上。

  二叔抬頭望天,已是灰飛煙滅,沒一粒塵土。愈看愈大愈深愈遠愈黑愈涼愈靜愈亮,眨眨眼,似有所悟便說:

  「有即小,無即大,有有大小,無無大小,所以法師說無大為大。」

  慈淨禪師說:

  「黃居士,您生在世上,有家有業,有妻有子。餓便吃,吃有肉葷菜素酒香水淡,冷便穿,穿有薄單厚曖統貴布賤,情有饒薄,事有得失,哪一件不在『有』字上。誰能避開這『有』字?您說。」

  二叔答不出,金夢魚這回也沒詞兒了,大濃鬍鬚空空垂著,賽道簾子,藏口又遮口。

  禪師二次到石桌前,取筆又在白紙點一墨點,隨後面朝二叔一揚長眉,好賽向二叔討個解脫的法子。二叔沒法,坐著不動。金夢魚上前,拿支淨筆飽蘸清水,一手撩起大鬍子,一手使淨水筆點在這墨點上,傾刻墨點化開,緩緩愈化愈大愈淡,灰灰一片。金夢魚雙眼閃閃,說道:

  「有為實,無為虛,實為小,虛為大,以虛化實,通天接地。」

  二叔說:「再大也是有!」明擺著不甘示弱不服氣。

  老禪師隨口念出四句詩。

  何必強求無,無在有無中;古井深無底,萬物落無聲。

  黃二爺聽罷,頓覺天寬地闊,大大的園子,樹石無聲,水月流光。月亮賽要照亮這園子,黑夜又賽要吞掉這園子,半明半暗,才覺深遠。天上無星無月則無邊,有星有月有遠近;有遠有近,亦近亦遠。這層層疊疊虛虛實實明明暗暗濃濃淡淡爭爭讓讓透徹了,才無上無下無高無低無始無終無際無涯無貧無富無有無無。黃二爺又覺心有所悟,開口便說出幾句老子的話:

  「人法地,地法天,無法道,道法自然。」

  老禪師一甩袖子,長眉長須隨著一飄,朗朗說:

  「又何必法,一片自然。」

  直說得月耀星明雲淡天遠水清石奇松蒼草碧燈亮花鮮菜香杯淨筆精墨妙心舒意弛血和氣平萬籟無聲。黃二爺刷地起身,兩袖一拋,扇動清風,對金夢魚說:

  「你唱個歌,且教我舞它一番!」

  金夢魚說聲:「好呵!」跟手唱起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大江東去》,聲音賽敲鐘,鬍子給氣沖得一飄一舉;黃二爺踏著歌兒的板眼,掄著雙袖舞起來。唱到跳到「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時候,人影月影燈影歌聲水聲袖聲混成無憂無慮隨心所欲一片,好賽大江入海,肆瀉無阻。老禪師慈眉善目,手搭銀須笑著看。

  惹惹對藍眼說;

  「我二叔瘋了吧!」

  藍眼一扯惹惹,說:

  「走——」

  「急得嘛,金匣子還沒露手呢。」惹惹說。

  「你真是俗物!那東西怎麼會到這種人手裡。」藍眼說。

  惹惹沒聽懂, 稀裡糊塗跟著藍眼登石爬牆上樹下來, 身笨人重,樹杈沒勁,「嘎吧」把樹權掰斷。挺大人掉在地上,賽卸下一大包米。

  「哎喲,我腳跌了。」惹惹說。手裡還攥著半根樹杈子。

  「還不快起來,要是裡頭人聽見,馬上就來人抓咱們。」

  惹惹站起來又趴下,抬頭哭喪著臉兒說:

  「你看看,我的腳後跟是不是朝前了?快背我去找王十二!」

  藍眼沒理他,自個兒走,小步緊跑,很快沒了影兒。

  第十三章 拴紅繩的大鯉魚

  人身子五件事:吃喝拉撒洗。

  沒錢下池塘,有錢進澡堂。天津衛三大澡堂,龍泉池、華清池和福仙池。跳進華清洗龍泉,清清爽爽賽神仙。成天人纏事擾塵蒙土裹煙薰火燎,紮在這池子裡,熱熱水兒舒舒服服一泡,泥一掛,皮松肉軟,骨頭節睜眼,汗毛孔喘氣。所以天津衛人不叫「洗澡」,叫「泡澡」。

  惹意一擦福仙油門簾,夥計迎上來問他洗盆洗池。盆池是單人,池子賽涮羊肉的共合鍋,大夥一齊涮。惹惹樂呵呵說:

  「大池子裡擠蝦醬,我可不幹。沒把塵土洗去,倒叫那裡頭的陳年老泥把汗毛眼兒全堵上了。」

  「這是您大少爺有錢,才這麼說。」夥計笑嘻嘻,拿喜祥話哄他。哄人都是哄錢。夥計又說,「來個單間吧!」

  惹惹打個奔兒,說:

  「兩人一間的也行。」

  夥計瞅他一眼,心裡立時明白。嘛價錢嘛人,仰腦袋伸脖子一嗓子貫滿澡堂子:

  「盆池一位,兩人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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