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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八哥變了口氣,說道:

  「愈說沒嘛愈有嘛,你要不給我看,我轉身就走,咱哥們兒打這就算完。」

  惹惹難了。看得出,這多年頂要好的窮哥們兒臉上有點掛不住。惹惹向例肚子存不住事,嘴裡留不住話。今兒若碰不到八哥,不出三天,也得找到八哥倒出來才舒服。他見左右沒閒人,拉著八哥到一座廟後頭,找個背人的牆旮旯,一口氣,把前幾天飯桌上怎麼提金匣子,回家怎麼錯怪叔叔嬸子鬧金匣子,直到剛才二嬸又怎麼給他這金匣子,怎麼來怎麼去怎麼回事說得淨光光,完事賽拉泡屎一樣痛快,張著大白笑臉看八哥。

  八哥先是橫著眼不高興,隨後彎起眼滿心歡喜,直插嘴說:「哥們兒這回抖啦!」可等到惹惹把話倒盡,他卻眼睛眉毛擠成一堆,腦門子上全是橫紋。

  「怎麼,不好?」惹惹問。

  「有點不對勁。」八哥邊說邊琢磨。眉毛擰成繩,兩眉毛頭直鬥,眼珠子在眼窩裡忽閃忽閃。

  「嘛不對勁?」惹惹說,「大金匣子,五個大金元寶,全給了我,還安壞心眼?人家憑嘛給咱,要是想賴,愣說沒有,咱有嘛詞兒?大金元寶又不是臭蟲,在誰屋裡誰還嫌它彆扭?」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你說你錯怪了你叔叔嬸子,這話不對!前天,我和老亮打聽到北京琉璃廠寶文堂一位客商,帶一船貨打算出海到南邊去賣。趕上漲潮十天半月走不成,又不想原船原貨返回去,賤價賣給文美齋。我們趕去,攔下了兩箱子筆,地道京造的寫大條幅用的『一把抓』。正巧孫猴知道保定府來個買筆的要這貨,住在侯家後永安客棧。我們使不小勁跟兩頭說好,一頭半價買下,一頭加價賣出,馬上跑到紙局去拿款。一看九九爺神氣不對,客氣還客氣,可是客氣跟客氣不一樣,有的客氣為了近,有的客氣為了遠,咱幹嘛吃的,看不出來?他轉身進去,半天,影兒出來,一人給我們十個銅子說,這事你們就甭管了。這叫人情?甭送便宜來,就是一般打活的來,也沒跟人這麼說話的。我們沖誰。不是沖哥們此你。沖他們,扔兩塊磚頭子進去!」

  惹惹說;

  「影兒那小子不會說話。生他的氣,你不傻了。」

  「你別胳膊肘朝外擰。你二叔不是我二叔,你二嬸不是我二嬸。打今兒往後再幫他們忙,我不是你哥們兒,是你兒子,你別攔我,話還沒說完。我當時說,我找大少爺。你猜影兒那小子說嘛?他說你找錯門啦,我們二爺二奶奶趕他走啦!我一聽不對勁兒,跟手我到你家,沒見著你,可嫂子也一肚子氣連損帶挖苦,嗆我一頓。哎,咱不說嫂子,就說影兒那話,不是他編的呼,他又不是做小說的!」

  惹惹聽了發怔。八哥又說:

  「我再給你潑點冷水,幾十年他們為嘛按著這金匣子偏說沒有?為嘛當下說給你就給你,比吐口唾沫還容易?你說你爹只聽說過這東西,自來沒見過。你怎麼知道匣子裡准是五個金元寶?所以我說不對勁兒。」

  惹惹一驚,又怔。人怔,身子賽木頭,眼珠子賽石頭,傻站著。八哥說:

  「打開,叫我看看。」

  惹惹伸出脖子,大肉瞼左右一扭一看,沒人。掉身拿後背擋著外邊,打開布包,露出匣子,掀開匣蓋,現出元寶。惹惹說。

  「全是真金,蓋子上鑲的全是寶石!」

  八哥沒搭茬,卻問:

  「你不是說五個元寶,怎麼四個?」

  「明明五個。」惹惹話一出口,忽想到剛頭把一個給了精豆兒,馬上破口說,「瞧,我怎麼記錯了。四個,是四個,沒錯。」腦袋裡一下賽熱饅頭。多虧冷熱別人瞧不出來。

  八哥說:

  「哥們兒,你挨賺了!先說這匣子上的寶石全是假貨,不信你拿到珠寶行叫人去看,一碼水鑽,染色的水晶玻璃,純粹樣子貨。我在東門外錦花珠寶店幹過半年零活,假玩意兒逃不出明眼。這匣子也不是真金,攀金,你瞧這四角,磨得露銅了。再說這四個元寶,金倒是金的,值不值錢?也值!在咱哥們兒手裡算大錢,可在人家有錢人手裡不算錢。你自來不趁這東西,到手就當寶啦!你掂掂,一個不過三兩,甭說別人,尹七爺一張畫十二兩,就值你這一匣子。你再拿腦袋好好想想,你黃家那大宅院連房子帶地值多少錢?你這幾個月給他們賺多少錢?你們祖上要拿這點東西當傳家寶,不是好比咱們夜壺傳給下輩?哥們兒咱挨賺啦!人家不過拿它哄你傻小子出力幹活。這麼一來,我倒認准你家真有個金匣子,可不是這個。哥們兒,人家拿豆腐乾刻個字兒,換去玉璽,你卻攥著這豆腐乾以為自己當了皇上。哥們兒,嘿,你還真行!」

  八哥說完,瞅著滿嘴黃牙哈哈大笑。這一笑,惹惹更受不住,「啪」地把金匣子一摔,金元寶全軲轆出來,使勁一跺腳,叫道:「我找他們鬧去,他們把我欺侮死了!」大步要返回黃家。

  八哥扯住他說:

  「你鬧就能鬧出真的?厄能耐想撤把那真玩意兒弄出來。你要去,你去,我走啦!」

  八哥假走,想叫惹惹求他幫忙。不想惹惹正在火頭上,有火有氣有怨有怒都想撤,便朝八哥叫道;

  「你走,走呀!你看我惹惹有沒有能耐。我要再求你,我八字倒寫著!」

  八哥一聽拔頭就走。一根根折兩半,掰了。

  惹惹抬起金匣子,拿回家。桂花一見樂得滿口小白牙。金子比嘛都亮,照花桂花兩眼,竟然看不出明明掛在惹惹臉上的事。她把金匣子放在鋪上,拿出四個金元寶掏出來排成一排,撂下窗簾,怕人偷看。一邊忙著給惹惹溫酒炒菜。一得空兒就回身伸脖探頭往屋裡鋪上瞅一眼。待酒熱菜熟端進屋,正要高高興興好好說說這金匣子事,忽然不見惹惹,出門叫也沒人答應。

  誰也不知,惹惹去找一位奇人。此人有名也無名。有名,名叫藍眼多無名,就是說天津衛誰也不知藍眼這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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