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陰陽八卦 | 上頁 下頁
十八


  二奶奶說:

  「甭含糊,也甭謝我,這東西你應該應份,這是你們老黃家的東西。我不姓黃,也沒福氣贈受。你要是不拿著,就是不接你祖宗的香火。惹惹,這東西你拿去!記著,打今兒,這家就是你的家,紙局就是你的業。還有,買賣不能叫你白忙活,每月初一關錢,你拿二十兩,年底拿雙份。」

  惹惹腿一軟,差點給二奶奶趴下叩頭。寵勁過了,照樣受不住。一時連二奶奶臉也不敢瞧,巴不得趕緊離開,又急著報恩報德,便說要到前頭鋪子去忙。二奶奶說:

  「這金匣子外人誰都沒見過,精豆兒賽我閨女,我不防她。你可萬萬別叫九九爺瞧見。先送回家去再來!」

  惹惹接過金匣子,好沉伍手。一時美得忘天忘地,居然沒謝二奶奶,捧著寶匣大步出來。精豆兒跟出屋說:

  「我給你個包袱皮,來!」

  精豆兒領他往東出一道小門,進一道小院。這院向例只給二奶奶貼身丫頭住。往北有扇門通後花園,如今後花園廢了,使磚堵死門洞,往南也有扇門,通一道院,是廚房和馬婆子住室,再往南還通一道院,三間房,一間住著九九爺,一間住著燈兒影兒兩夥計,另一間叫紙局當庫房使。惹惹當初住在老宅子後花園的兩間房,進出走後門,很少到前邊來,更不輕易踏進丫頭的住所。這院倒還乾淨清淨,也嫌寡淨,磚牆磚地,無草無水,雖說朝東朝陽,不知為嘛有股子陰氣潮氣冷氣,進院一打激靈,好賽進墳場。精豆兒一推房門,裡頭卻是有紅有綠又豔又亮,花窗簾花被單花紙牆圍,到處貼著畫兒,還都是年前打馬家口買來的上海石印月份牌畫;櫃上桌上擺滿小零小碎,瓶兒罐兒壺兒碗兒燈兒花兒梳妝盒兒水銀鏡兒針線盞兒。一股香粉味兒胭脂味兒刨花油味兒混著人味兒,濃濃撲面撲鼻。惹惹站在門口沒敢進,精豆兒回頭一笑,說:「怕我就別進來。」這聲兒這調兒這神兒這話兒,賽掏了惹惹心窩子,一怔當口,精豆兒朝他一招手,小手賽花瓣,又抓住惹惹的魂兒。魂飄身隨,抬腳就進屋。

  精豆兒一揚腿,跪在炕沿上,伸直小腰板打開玻璃被格子找包袱皮兒。小屁股一撅正對著惹惹,說方有方說圓有圓說尖有尖。胳膊一動,柔柔軟軟小腰,風吹柳賽地左扭右扭,一雙繡鞋底子,好賽兩牙香瓜片,要攥就一把攥個正著。惹惹忽上邪勁,再不退非上去。偏巧精豆兒身子一搖晃,哎喲一叫,賽扭了腰,猛地往後仰倒,不正不斜正正好好香軟一團栽在惹惹懷裡。惹惹嘛世面都見過,可是他怕桂花,唯獨風月場的事兒向例不沾。這陣勢叫他心怕,卻推不動她。這小女人的勁兒不比老爺們小。小貓賽地在惹惹懷裡打滾一折騰,光溜溜嘴巴,毛絨絨頭髮,幾下就把惹惹蹭迷糊。跟手揚起小臉,一張小嘴,又輕又重又松又緊咬住惹惹大腮幫子。惹惹登時覺得天地都是肉做的,一時狗膽賊膽虎膽都上來,天不怕地不怕老婆更不怕,一翻身把這小女人壓在自己肚囊子下邊。只見精豆兒一雙小眼賽一對小火苗,燒她自己也燒惹惹。惹惹的大重身子壓她還剩半口氣,她便喘著這半口氣嬌聲嫩調地說:

  「大少爺,我把身子給你,你要不要?」

  惹惹不說話,只揪扯她衣服。她忽一使勁,生把惹惹推得一個屁股蹲兒坐地上。精豆兒鬧得蓬頭紅臉,起身說:「今兒不行,二奶奶說喊我就喊我去,改一天。大少爺,咱得說好,你得使心疼我,別拿我當玩意兒。我命不好,三歲死了娘,沒人疼過。後娘欺侮我,才來當丫頭的,您要再欺侮我,連個人給我坐勁都役有,多慘……」說著眼圈一紅,抬手要抹淚。

  惹惹一翻身爬起來,打開匣子,拿出個小金元寶給精豆兒。精豆兒手一推,臉賽小白板,說:

  「你拿我當嘛人了,拿這破玩意兒買我?我爹活著時候,家裡開銀號,打小我不認錢。」

  惹惹說:

  「我可沒拿這東西當錢!戲裡不都講信物嗎?」

  精豆兒這才笑,說:「當信物,還成!」收了金元寶,不叫他再來糾纏,拿了包袱皮塞給他,又嘻笑又裝橫,推他出了屋。

  惹惹抱著金匣子,出了黃家,好賽還在夢裡頭。人活三十幾,財運豔福一齊來,哪樣滋味都是頭遵嘗到。一忽兒琢磨精豆兒臉兒嘴兒肉兒,一忽兒又琢磨手裡包皮裡匣子裡幾個金燦燦小元寶。一想到老婆桂花,心裡不對勁。再一想,老婆惦了多年的金匣子總算給自己捧回來,情不自禁出聲說:

  「總算對得住你了。」

  話音沒落地,就給人拾起來。這人說:

  「嘛事對得住哥們兒?」

  抬頭一瞧這人不認得。這人急了:

  「你怎麼拿哥們兒當鬼看?」

  再瞅,矮一頭的小個子,黑硬一張短臉,頭扣卷沿氊帽頭,笑眯眯正瞅自己。不是別人,正是鐵嘴八哥。這一瞅,醒過味兒來,八哥卻換一副疑惑神氣,上下打量自己兩遍,說:

  「你手裡是嘛玩意兒?」

  「嘛也沒有。」

  「沒有這是嘛?」

  惹惹一看自己手裡的包兒,慌神了,忙說:

  「沒嘛沒嘛。」

  「沒嘛就送給我吧。」八哥打趣說,上去要奪。

  「沒嘛,真的沒嘛。」惹惹著起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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