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陰陽八卦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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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九九爺所料,畫拿進韓家,老爺就火了。說畫上嘛都沒有,一尺一根線就要十兩銀子,是畫錢還是紙錢?管家把這話原封不動告訴八哥。八哥笑道: 「要是蒙人賺人,萃華齋一百年前就關門了,還能火火爆爆幹到今天?實告訴您——今兒送這畫,不為了錢,倒是想叫您家老爺在天津衛落個懂眼識貨的大名。這位尹七爺是藏在水底下的龍,躲在雲後頭的風,能耐比誰都大,可他寧肯在家吃窩頭醬蘿蔔,也不肯在世面瞎摻和。在尹七爺眼裡,那些畫畫的名人沒一個靠真能耐吃飯,多半是唬。一小點鹽粒一大盆白水,沖一鍋湯。我跟他一提您韓家老爺,他才肯提筆。人家封筆多年,筆頭都擱硬了,還是我幫人家拿熱水把筆頭泡開的呢。尹七爺有能耐不露,今兒露就露這條線,我問您,天津衛有誰能一條線畫一丈長?」 管家也不懂,不懂只好傻點頭。八哥氣不斷話不斷接著說: 「尹七爺說,請您家老爺邀來天津衛名人,一齊作畫。只要有一位能畫出這條線,他分文不取,天天拿掃帚給您掃大門口。老管家;這事幹得過,要是尹七爺把那幫混吃混喝混名混日子的廢物鬥敗,您家老爺可就聲名大振,天津衛八大家,除您老爺哪位還懂字懂畫?」 八哥這套話給傳進去,韓家老爺立時應了,出帖子真的把天津衛畫界名人請進家門。連大名賽日月的張和庵、馬景韓、黃益如、黃山壽、吳秋農、王鑄九、方藥雨全到齊了。似乎不來就沒能耐,來了也要瞧瞧這土裡冒出來的狂夫有嘛拿手本事。當下,轎子停滿院,人坐滿廳。尹七爺坐在一邊,沒人理他,好賽理這無名之輩就矮一截;牆上掛著尹七爺的《天天進寶圖》,各位一瞅就趕緊扭身回身背身,好賽多瞧一眼就給這一介草夫添點神氣。名人交名人,名人看名作,名借名,名託名,名仗名,名添名。只有八哥站在尹七爺身後,照應著這位打擂來的奇人。 大廳當中擺一條黃花梨木大條案,桌幫桌角桌邊桌腿全刻花鑲花鏤花,大戶人家那份講究無所不到就別提。案上鋪張丈二匹大紙,四角拿銅龍銅馬銅獅銅虎壓住。一端擺著水盂色碟筆筒硯臺,別說韓家向例不弄筆墨丹青,傢伙樣樣是頭一流,闊也壓人。一方二尺見方長眼大端硯,滿汪著墨汁。作畫不用宿墨,這是叫兩個小丫頭起五更研出來的。墨用明墨,黑賽漆,亮賽油,墨香滿室,淹過蓋過濃過香過窗跟下八大盆臘梅的味兒。 韓家老爺把話一說,居然沒人上前。不賽平時雅聚,你出兩管竹我落一塊石他甩幾條水紋再添個蟲兒鳥兒魚兒。尹七爺只管一邊喝茶,好賽等著瞧小孩子們玩耍。還是方藥雨有根,上來一捋袖子就幹,先打右邊幾筆劃個蜘蛛網?跟手打網里拉出一條蛛絲來。眾人點頭稱好叫妙喝采助威,恨不得他一下打敗那無名小卒毀了完啦。可是這條蛛絲拉到四尺開外, 筆頭就挺不出, 線條也塌下來,再一頂勁,忽叫:「筆沒墨了。」只好擱筆,臉賽紅布。 眾名人不吭聲,臉上無光。韓家老爺卻面上有光。他是尹七爺的伯樂,名人無能,他才出名。他說:「哪位再來。」並讓傭人們撤畫換紙。 黃山壽笑了笑,走到案前,把長長鬍子一換,撂在肩上,捉筆就來,先嘛不畫,只畫一線,打右朝左,賽根箭射過去,出手挺奇,一下把眾人招得擁上前。黃山壽與吳秋農不同,吳秋農擅長小寫意花鳥,平時頂大畫二三尺的條幅;黃山壽是山水出身,動輒六尺中堂,粗筆潑墨,一氣呵成,向例以氣取勝,可那是連筆帶墨一大片,筆不足,墨可補。當下這大白紙上,好壞全瞧這條線,無依無靠無遮無拘無藏無掖,好賽唱戲沒有胡琴鑼鼓幫忙,就得全仗嗓子。有味沒昧嘛味,都在單根一條線裡,必得有氣有神有勢有質有變幻有看頭嚼頭品頭才行。筆尖不過手指頭大小,蘸足不過一兜墨,必得會使,再說一丈長的線,還要懸腕懸肘懸臂拔氣提氣使氣,站在原地不成,橫走三步,才能把筆送到頭。黃山壽不知輕重不知手法不知竅門,愣來愣幹,線走一半,只知換步,不知換氣,一下撤了勁兒,線打疙瘩,再用氣,勁不勻,忽粗忽細忽輕忽重,手下沒根,筆頭打顫,變成鋸條了。黃山壽把筆一扔,臉賽白布。 這一來,沒人敢上陣。名氣頂大的張和庵,專長工筆花卉,平時都是小筆頭,哪敢貿然出手?到了這節骨眼兒,誰都明白,一栽就栽到家,不如裝傻充愣不出聲,不叫人看見才好。韓家老爺再讓,就成了你讓我,我讓你,嘴上相互客氣,好賽要把別人往井裡火裡死裡推。 尹七爺哢嚓一撂茶碗,起身甩著兩條細胳膊走來,這架勢賽長板坡趙子龍入無人之境。叫人再搬一條長案連上,拿兩張紙,接頭並齊,使鎮尺壓牢,這傢伙,居然要畫一條兩丈長的線,真是打古到今沒聽說過。只見他先在右邊這頭下角畫個童子,再在遠遠左邊那頭上角畫只風箏。打筆筒抽出一管羊毫大筆,蘸足墨汁,眼睛半閉,略略凝神。忽然目張賽燈,就打這右端孩童揚起的小手,飄出一根繩,賽有風吹送,悠悠升空,遙遙飛去,神化氣,氣入筆,筆走人走。氣帶人走,筆領線行。筆頭到了兩張紙接口處,不磕不絆不停不結,線條又柔又輕又飄又灑脫又勁韌。真賽一根細繩,能打紙上捏起來。筆管在瘦指頭裡轉來轉去,這叫撚管。畫出的線,忽忽悠悠。有神兒,有味兒,有風兒。他橫處走出六步,忽地身子一收,小腦袋茸毛一張,筆頭一揚一住一拾,線頭剛好停在風箏的骨架上。兩丈多的畫上,雖說只有一根線,卻賽有滿紙徐徐吹拂的風。 沒聽有人叫好,卻看得個個見傻。那些人原本是畫畫來的,倒賽是看畫來的。 八哥也不管自家身份,對韓家老爺說: 「您說這畫值多少銀子?」 「一尺一兩金子!」韓家老爺說。非此不能表示他懂眼。 這話這價,把一屋子天津衛名家嚇懵。尹七爺有根,沒懵,還那神兒。眾人瞅他,只能瞅見兩個鼻子眼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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