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陰陽八卦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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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華齋是個百年老字號南紙局,在黃家傳了五輩。黃家人前四輩輩輩單傳,人人既是念書人又是買賣人。天津衛南紙局大小十多家,掌櫃的舞文弄墨可就高出一截。紙局書鋪和飯館布店不同,文人尚雅,不懂行不夠格不對心氣兒。買賣的主顧一半是買主一半是掌櫃的朋友。天津衛各大書家畫家鐫刻家都在萃華齋掛筆單,以此為榮,掛不上筆單不夠份兒,買賣還不愈幹愈大愈旺愈壯?可輪到惹惹上一輩,黃家改單成雙,生了兩個兒子。怪的是這一改,人的能耐也一分為二。大爺天生見書就頭暈,心裡卻長一盤算盤,記字兒不成記數兒賽針釘子,人又能張羅。雖然人沒書底。買賣有老底,叫他一折騰,門臉擴成五大間。天天後響上門板,一尺半一塊,要上九九八十一塊。無論嘛事物極必反,老天爺不叫黃家再富。一天,先黃大爺在西北角聚合樓宴請徽州來的墨商吃螃蟹,貓尿喝多了,打樓梯一頭栽下來,栽過了勁兒,栽到陰間。死去的黃大爺名叫存真,黃二爺名叫存是。老爺給他起這名,出自一句古訓「一是尚存勤讀書」。二爺應上這活,天生書蟲子,拉屎手裡也抄書本,性情談得賽白開水,先迷老莊,後迷佛禪,拿經文當米飯,拿銅錢當銅片。大爺一死,二爺不接著,買賣撂給賬房九九爺。九九爺打老太爺活著就在櫃上管賬,忠實得賽條老狗。聽慣別人吆喝,自己反沒主心骨。攏不住人拿不住人招不來人;買賣家都立在斜坡上,不往上爬便往下滑。慢慢給黃家一大家人坐吃山空,先是把鋪店街的鋪面賣了,再把住家前院幾間庫房鑿牆開門做鋪子,沒幹兩年也到了閉門關窗摘牌匾盤老底兒的境地。九九爺天天坐在櫃檯裡發楞發呆打盹打噴嚏,偶而來個主顧嚇一跳。 惹惹一惹惹,死樹鑽新芽。八哥那群弟兄平時有勁沒處使,更撈不著大買賣做,這回是哥們弟兄的事,又放手叫他們幹,個個來神。腦袋靈,點子多,眼神快,舌頭活。八哥把他們分做兩撥,一撥守在碼頭,只要見南來北往買賣紙筆墨硯的,上船就談,貨好就買,跟手就賣。有時打這船買貨,賣到那船,掏了這艙填那艙,空著手去,拿著錢回來。另一撥人盯住大宅大院文人墨客官府衙門,缺嘛送嘛少嘛添嘛。人不貪懶,賺錢不難。多年冷清賽古廟的鋪子,這下算盤珠劈啪響得不抬閑,天天櫃檯場面用不著拿雞毛撣子彈灰,都叫客人袖子袍子擦得光板亮,天天打早到晚斟茶倒水迎客送客說話陪笑,累得九九爺夜裡渾身散架腿肚子轉筋,還笑。兩小夥計閑慣了,頂不住勁兒。尤其影兒那小子,得機會就到後頭找精豆兒說惹惹恨惹惹罵惹惹。這叫:壞了沒人說,好了有人罵。換句話叫:有罵就好,沒罵就糟,不好不講亂糟糟。 一天,海戶養船的天成號韓家老爺子做壽。八哥帶著狗聖送去四大盒寫請柬使的梅紅素帖,外加四刀寫喜字壽字使的朱砂撒金臘箋。管家說: 「我家新翻蓋了一間花廳,迎面牆缺副橫批大畫,頂好是丈二匹。老爺說不怕價大,只要畫好。寧肯出高價,一尺畫十兩銀子。這畫你弄得來嗎?」 鐵嘴八哥說:「您老真是大戶人,天津衛的門門道道沒您不明白的,您要這東西離開我們萃華齋還真不行。雖說天津衛南紙局都有寫字畫畫的掛筆單,可不是三流就是末流。我們萃華帝是一百年老字號了!俗話說『十年鋪子,人捧字號,百年鋪子,字號捧人』。對吧!有頭有臉的名人哪位不跟我們論——」他差點說出「論哥們兒」,多虧嘴快舌靈,馬上改口換詞,「——論交情。這事您就包給我,管保您滿意還得您家老爺滿意。老主顧,先別提價錢不價錢,等畫拿來看。對心氣多給,不對,我們白送。成不成?」 不是有嘴就能說,能說才算好嘴巧嘴鐵嘴。管家聽了心裡開花臉上笑。八哥回到鋪子裡一說,九九爺眉頭皺成硬核桃,說自打鋪店街上老鋪面盤出去,再沒畫畫的來掛筆單,這項活早絕了。丈二匹紙庫裡倒有,只怕求不來能人畫。天津衛寫字畫畫的都是小家子氣,沒能耐誰敢動丈二匹?敢伸手的大概只有黃山壽、馬景韓、王鑄九、吳秋農這幾位。名大架子大,門坎比牆頭高,找上門難碰釘子。 「十九九爺,您把紙給我吧。能人咱有。」八號居然大包大攬。 九九爺將信將疑也信也疑,打庫底翻出半刀紙,打開一股潮氣,看上卻濕潤光潔閒雅沉厚,賽一卷軟玉。九九爺說: 「這是不滲假的汪六吉紙,一張就值二十兩,可別糟踏了。」 「瞧您說的,又不是惹惹畫。」八哥說,一邊跟惹惹打趣。 惹惹笑道: 「我會畫一串大王八。」 八哥拿紙回去,當晚把老亮、狗聖、扛頭那一群小子全叫到家,一說,轉來狗聖就帶來一位畫家,跟隨八哥一齊來到萃華齋。這人又高又瘦又幹又脆一根細麻稈兒;小腦袋頂大賽個茶壺,眼珠賽玻璃球,有眼無珠,亮而無神;耳朵好比面蒲扇,腦袋後一根豬尾辮,可是前額發短,流不到辮子上去,四散開一片黃毛。袍子賽卦攤的帳子,有土有泥有洞有補丁,細賽枯枝的手攥卷畫兒。 影兒悄悄對燈兒說: 「哪兒弄來這臭掙飯的,小腦瓜趙壁吧!這份德行還畫畫,拉屎都拉不成堆兒。」 惹惹和九九爺馬上繞出櫃檯迎客。 八哥對九九爺說: 「這位在咱天津衛畫界唱頭牌,大名齊天的尹瘦石,尹七爺!」 惹惹不懂書畫裡頭的事,聽說名人就高興,行禮請坐招呼小夥計煙茶侍候。九九爺壓根兒沒聽過這姓名,以為自己多年蹲在鋪子裡,不聞天下事,怕對方怨怪,也是趕緊客套寒暄說好聽的。可再瞧這人這打扮,不賽有身份的名人也不賽玩風流的名士,倒賽一個窮鬼。 「看看畫吧!」九九爺說。 「對對,瞧瞧墨寶,飽飽眼福!」惹惹樂呵呵說。 這尹瘦石把紮畫的紅線繩解去,剝開包畫的破毛頭紙。這紙滿是墨漬色漬水漬,原是作畫時墊在畫下邊的襯紙。惹惹忙幫忙,捏著卷首,一點點打開畫卷兒。先露出一個粗筆寫意勾勒的童子,倒還有味兒。這童子手裡拿根繩子,下邊畫上只有這繩,一根線兒。畫打開一半,還是條線,這線就沒完沒了。愈急著往下看愈沒東西。直打到另一端,才現出一輛小車,車上十八個金元寶。畫上題四個字:天天進寶。 九九爺看畫時,臉上的肉堆在顴骨上,等著看完好陪笑捧場。可看到這小車,一臉肉則地掉下來,落下巴上。心想糟了,這窮鬼多半財迷瘋了,一根線畫了一丈長。惹惹看不出門道也看不出熱鬧,卻一個勁叫好。只叫好,卻說不出好來。再瞧尹七爺,只能瞅見尹七爺的鼻子眼兒,這架子比總督老爺還大。九九爺不敢多言,尋思一下說:「這好的畫,還是快給買主送去吧!」惹惹也要隨去,跟著名人威風威風。九九爺暗暗揪住惹惹後腰,示意他別動。心想這下可要砸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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