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陰陽八卦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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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衛八大家數韓家最闊。有權能治有錢的,有錢也能治有權的。韓家老爺捧的人,縣太爺也當人物。打這兒起,天津衛蹦出一位尹七爺。尹七爺畫有根,人也有根,過河不拆橋,念著萃華帶知遇之恩,在萃華帶掛筆單賣畫。天津衛有頭有瞼的都來買畫,擠成蝦醬。只好預先約定,交一半定金,排個等候。潤筆是韓家出的例兒,一尺一兩金子。可「益服臨」張家不甘稱俗,出價一尺二兩,一抬一哄愈抬愈哄。賣一張紙才多少錢?尹七爺抹兩筆就成金,這真叫點紙成金。萃華齋和尹七爺對半分成,一下一塊發大財。西關街鼎福營造廠來人攬活時說,外邊都嚷嚷黃家要依照租界洋樓樣子蓋樓。三天兩頭便有媒婆子登門,沖著病病歪歪半死不活的二少爺提親說媒。連門口要飯的也見多。黃二奶奶信神信佛,聽見要飯的在牆外叫喚,就叫精豆兒拿幾個銅子去打發,好給自己來世積善積德積福。可這一來要飯的成群結隊,大門口一片片破衣爛襖,扯著破鑼嗓子叫苦叫窮叫疼叫餓,把二奶奶叫煩了,只好叫來影兒弄條狼狗去趕去攆。 八哥雖不精通買賣,卻看清世道。本華齋勢頭正旺,更要加柴吹風,火上澆油,借勁添勁鉚勁使勁,便與惹惹和九九爺一合計,立時印了八百張傳帖,交由八哥那幫弟兄城裡城外各處張貼散發。帖上印著: 萃華齋津門紙局之冠百年老號舊址鍋店街現今開設北城鄉祠東街白衣巷胡同南口為擴充營業起見各貨大加整理如南紙簡箋喜壽屏聯八寶印色湖筆徽墨簿籍表冊石版印刷學塾用品無不刷舊翻新精益求精以期仰答賜顧諸君之雅意特邀畫界最負盛名千金一道尹瘦石公掛單售畫諸君士女如愛尹公墨寶請臨本齋無限歡迎此啟。 帖子一出,滿城皆知。這「千金一道尹瘦石」叫得好。是八哥隨口謅的,卻把尹七爺的能耐全包進去。外號比大名好叫響。這「千金一道」又跟萃華齋穿聯襠褲。這下眼瞅著就把幾家南紙局擠垮。連買擦屁股的草紙也找到萃華齋來。九九爺樂得打早到晚咧著嘴,把嘴巴上的皺紋擠到耳朵邊,模樣變年輕。他對惹惹說: 「你爹在時也沒這火爆過。咱紙局要還陽了。」 惹惹成了黃家大紅火。天天裡出外進,黃家個個朝他說好聽的。十多年,二奶奶沒拿正眼瞅過他,連丫頭精豆兒也給他後背瞧。如今單說精豆兒,親妹妹賽的。總拿些吃的使的用的悄悄掖給他。不知是二奶奶給的,還是精豆兒偷偷弄出來的。他問,精豆兒不說,眼兒變成一對桃花瓣兒。一天,精豆兒拿個帶絲趣的繡花梳子套兒塞在他大白手裡,就勢輕輕捏了捏他小手指頭尖,好賽捏了他的魂地。打小沒女人這麼待過他。他瞅著這比自己矮兩頭粉面紅唇俊俏小女人,渾身冒邪火。夜裡躺在老婆身邊,總掉過背,尋思著和這小女人怎麼鬧怎麼美。糊裡糊塗把老婆想成這小女人時才來勁兒。心想,如今是時運財氣豔福迎頭全來了。這叫做:壞事沒單,好事成雙。 這天飯桌上,二奶奶揀大的肥的香的,夾在他碗裡。酒喝多點,借勁兒忽把憋在肚裡的話說出來: 「聽說咱祖上傳下個金匣子……」 不容這話多說,剛這一句,二爺的臉色跟死人差不多,撂下筷子剩下半碗飯走了。二奶奶也咯噔一下收起笑臉,沒人敢吭聲。精豆兒站在二奶奶身後朝他招手。他想好事要壞,心頭一驚,酒勁一掃光。話說到這兒,改不成躲不過岔不開。話撂在這兒,人也撂在這兒了。再瞧,人全走淨,一桌子殘羹剩飯碟子碗兒,獨獨他自個兒。又想,這金匣子裡頭到底藏著嘛玩意兒?為嘛一提,老黃家天塌地陷死了人賽的?早知這樣不該提,都是老婆逼他困他非提不可。好不容易補好的鍋又砸了!他「啪」給自己一個嘴巴,打得一個飯粒從嘴裡蹦到桌上,大肉身子一抬就要回家,給那專壞事的娘們兒一頓狠揍。 第七章 倒黴上卦攤 嘛一樣,沒一樣。世上沒重樣的東西。甭說人甭說臉更甭說命,兩隻螞蟻瞅著一模一樣,爬起來快慢不同;兩個水珠瞧著不差分毫,可各呆在各的地界兒:一個沾在花瓣上,一個掉進陰溝裡,一天一地一香一臭一個有光有亮一個無影無蹤。再往深處說,一件東西自己跟自己也不一樣。今兒模樣漂漂亮亮,明兒絆一跤,摔掉大門牙,說話撒氣漏風,即便補上個金牙,一張嘴照人眼,模樣也變。再比方,天生一條油黑大辮子裡,藏進一根白髮,不當事兒。不知覺不知覺,辮子就花了,再變可就變不回來。 這裡頭多少道理且不說,且說惹惹進了家門,賽點著藥撚子的炮,說炸就作。兔皮帽一摘,死貓賽地遠遠扔到桌上。砸倒帽筒;馬掛當中一裂,硬把兩個盤花疙瘩絆兒扯斷,穿鞋就上炕,大仰八叉一躺,眼珠子瞪圓瞪紅瞧房頂,好賽瞧哪兒,哪兒著火。老婆桂花一開口,他就拿話嗆。黃家人向例女人厲害。惹惹占上風也不過開頭三板斧,桂花火一上來便丟盛卸甲一敗塗地屁滾尿流。近一陣子,惹意在外邊威風,時不時發點小火,桂花不覺順他由他。氣愈順愈盛愈旺愈長,河是過了勁就要返回來。這叫做陰陽消長,一長一消一盛一表,一衰一盛一消一長。六歲的胖兒子肉球兒要跟他親熱,一條小腿剛跨上炕沿,就給盛氣十足的惹惹一腳蹬下去。肉球兒哇哇哭,桂花兩眼瞪亮,問他要幹嘛?惹惹忽地一挺肚子坐起來,吼道; 「還問我,問你!好好的事叫你鬧砸啦!我說別提那金匣子,你非叫我提。一提,二叔二嬸全翻臉。好不容易圓好的事兒,一下子全毀啦!咱誰也沒見過那金匣子,你知道那裡頭有嘛,為嘛總盯著那誰也沒見過的破玩意兒。這叫我今後還怎麼往二叔家去,全玩完啦!」 桂花是個大火藥罐子,惹惹冒火她就炸,惹惹一炸她更炸。扯脖子一叫,鼻子眼珠眉毛全離了位,聲音賽殺雞: 「好呵!作怪我,我怪誰。誰說你家有個祖傳金匣子,誰說你爺爺有遺囑放在裡頭,不是你那不長命的爹!誰猜那匣子裡頭裝著珍珠瑪璃大元寶,不是你這個王八蛋是誰?嘛,我鬧砸了,當知誰說那匣子裡的東西拿出一件就夠吃半輩子?嘛,我鬧砸了,我為誰?自來黃家人誰拿你當人?你忘了,大年初一去拜年,你那肥豬賽的二嬸,見面就給你後腦勺。如今叫你進門上桌吃飯,就美得你不知哪是北了。你當人家拿你當人了,拿你當傻小子!當小跑幾:當狗使喚!為嘛一提金匣子他們就翻臉?那匣子裡頭有你應該應得的一份!你在人家面前當孫子,受氣往家裡撤,算嘛男人:我倒黴跟你這王八蛋,沒膽子有能耐也行,沒能耐有膽子我也認了,任嘛沒有,沒吃沒喝沒穿沒用,活象要飯的!孩子大人見了娘家人就往小胡同裡紮,怕人笑話。我上輩子幹嘛缺德事兒啦,跟你這髒包受窮還整天受氣呀……。 說到這兒,大哭大叫大鬧,眼淚賽開河。索性把頭髮拉散,一頭紮進惹惹懷裡,扯衣服捶胸口撓臉揪耳朵。惹惹知道拿嘛話也擋不住止不住她,愈鬧愈大愈凶愈狂;他使勁一推,把掛花推個驢打滾兒,叫一嗓子:「我不活啦,跳白河去!」奪門往外跑,拿出個尋短尋死的樣子,卻賽逃災逃難逃捐逃出家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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