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十九


  我們在學校餐廳用午餐。餐廳是一家食品公司捐贈的。一面是幾十米長、純度很高的透明玻璃,當做牆壁。玻璃外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和小樹林。草地中間擺放著亨利·摩爾的銅制雕塑。好象一個人朝天仰臥,若在深思。黑黝黝的銅像在陽光下幽幽反光,並給綠草地襯托得清朗又沉靜。它在想什麼?人生,宇宙,憂愁還是快樂,短暫還是永恆?它知道中國嗎?在地球這面生活的人,有多少人關心或想到地球那面的人?此時此地,大概只有我會想。是的,我想。我的意識比光電的速度還快。繞地球半固,不到北京,我妻子的身旁;她此刻恐怕還在酣睡吧,北京現在是淩晨還是午夜?故宮角樓那羚羊角般的飛簷掛著銀亮的月牙麼?我家門口那家小早點鋪已經亮起燈來炸油餅了吧!上早班的女工們正在抱著沉甸甸、半睡半醒的孩子站在秋寒裡等候早班的公共汽車吧……

  一個幹啞的聲音喚醒我:「你是方橋嗎?」這人說的是中國話。

  我扭過臉一看,一個瘦瘦的戴眼鏡的中國人。

  「是的。你是留學生?」我問。

  「對。我叫江月明。大連工學院的,就在這座學校留學。您能到我的宿舍玩玩嗎?」

  儘管我下午還有其它訪問活動,也許給一種異地相逢的同胞情感所驅使,不願意拒絕他,便徵求珍妮小姐的同意。珍妮小姐看看手腕上的小金表,說:

  「只給你一小時。」

  「好!」

  我趕緊吃了飯,就隨江月明到他的宿舍。路上我說:

  「你的名字倒挺有詩意。」

  「乍一聽有詩意,叫慣了就毫無詩意了。」他說。

  他的宿舍只有十多平米,帶一個小小的衛生間。屋裡好象小雜貨鋪的倉庫,潦亂不堪;屋角堆了大大小小許多牛皮紙箱。只有一張單人床,一隻櫃,一張寫字臺,上邊都給檯燈、電話、雜亂的書報和筆記本占滿,沒有可以使用的桌面。一切東西都給一層薄薄的塵埃覆蓋。江月明請我坐在床上。一邊把舊報紙團成團幾,擦著自己的椅面。

  「這間屋子真該好好整理一下。」我說。

  「是呵,就是役時間。平時我不住在這兒。我在校外一個英國人家裡當家庭教師,教那家一個小女孩中文。我和那家人處得很好。每天下午去,在那裡吃飯,晚上住在那裡。一邊我也可以練習英語會話,一邊還可以賺些錢。他們每月給我二百鎊教課費,加上節省的每天一頓飯的飯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收人呢:」

  「那很不錯。你來了幾年?」

  「兩年。」

  「學什麼?」

  「力學。我——」

  「物理我是外行。你說我也聽不懂。我只知道牛頓定律,在生活中還使用不上。別的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我說。

  戴眼鏡的留學生笑了。一笑,他發黃、瘦削、沒有光澤的臉頰上和眼角旁同時出現了幾條很深的皺紋。

  「你成家了?」我問。

  「嗯。我三十七歲了,已經有兩個孩子,家在大連。」

  看模樣,他似乎更大一些。額前的頭髮脫落不少而變得稀疏。大概是過度使用腦力所致。

  「學業幾年?」

  「四年。回國就快四十歲了。在這裡象我這麼大歲數的留學生不多。二十多歲正當年。現代醫學證明,人過了二十五歲,體力就開始下降。有什麼辦法?我們二十多歲時,不是把精力用在發狂中,就是消耗在睡覺上。現在要幹些正事,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又得靠我們這代人承上啟下。人生已經匆匆過了一半。十年前,一連熬幾個通宵不當口事,現在真不行了.」他說著,有些感慨。

  「你到這兒來之後,回去過嗎?」

  「沒有」

  「想家吧!」

  「怎麼不想。在國內有些人以為出國是美差,當然能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學到不少新東西。但感情上是痛苦的。我在這裡交了不少外國朋友,建立了不少令人感動的友情,卻怎麼也彌補不上對家鄉的懷念。想家,不只是想老父老母,老婆孩子,一切都想。奇怪的是,連那些與我平時有點隔閡的同事們也會常常想念。因此,我一到倫敦就跑到唐人街的光華書局買幾本國內的雜誌看。因此也就熟悉了你。我喜歡你的作品,它往往使我掉淚。」

  「我的小說並不傷感。」我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