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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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也別送。我不是向你要東西來的,是看你來的。這次能見到你,多難得,我已經心滿意足了。真的……」說到這裡,我忽然感到心裡有股熱烘烘的液體流向全身。 感情最容易感到。我們一下子好象都觸到了埋藏在心底的昔日共同的情誼。為什麼?是由於我剛剛這句真情流露的話,還是給電視機正響起的《往事難忘》這首歌喚起的?反正這傷感、渾暢、懷舊的旋律,分明已經把我心裡的往事都亂嘈嘈地攪動起來了。她似乎也明顯地激動起來了,轉身跑到衛生間拿來一瓶香水:「這是瓶法國香水,只用過兩次,雖然不是整瓶的,就算件禮物吧!」隨後又朝我叫著:「我再給你點什麼,給你點什麼呢……」她站在屋子中間,攤開兩隻空空又自白的手。 我快掉淚了,她原來什麼也沒有呀! 她忽從掛在壁櫃裡的一件男人西服的上衣口袋摘下一支鋼筆給我:「你用得著。」她推開我的手,硬把鋼筆插在我胸前的口袋裡。她的真情實意和執拗,使我無法拒絕。 「這是你原先那位先生的?」我問。 「不……嗯?是的。」她回答得並不肯定,使我不解。 「告訴我,簡梅,你們真的分開了嗎?」 此刻,我們之間的氣氛,已經不適於戲謔地鬥嘴,而更適合於認真地交談。 「是的」 「你現在真的獨身?」 她似乎猶豫一下,跟著點頭說: 」是的。」 「你那位先生不再與你有任何聯繫?」 「是的。」 她一連說了三次「是的」,點了三次頭。 「你打算這樣獨身下去?」 「獨身有什麼不好。這裡的婦女獨身的愈來愈多,有的乾脆就不結婚。但我必須結婚,而且必須嫁給一個英國人,我才能取得英國籍,長期住下去。」 「有一個合適的英國人嗎?」 「合適?誰知道。現在還沒有。」 為了出國嫁給一個陌生的人,為了留在國外再嫁給一個尚未找到的外國男人。想到這裡,立時有幾句刺激性的話跑到我的嘴邊,但我不忍心說出來。因為我已經發覺,她已不是我原先想像的樣子。我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她臉上的笑、神氣、得意和自足都是裝給我看的;她的富有也是裝出來的。她為什麼要裝給我看? 這時,我已經猜到,簡山川並不知道自己女兒的真實情況。可能根本不知道簡梅獨身生活。 表面上的時針提醒我應該返回旅館了。我提起她交給我的小白皮箱,向她告辭。她卻非要送我上汽車不可。她說,她還要看看前天賭馬的結果。到了那家賭店門口,我站在門外,把小白皮箱放在腳邊等候她。只兩分鐘她就從賭店裡走出來,從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她的運氣如何。 「又贏了二百鎊?」我問。 「不,輸掉了一百五十鎊。」 「輸了這麼多!」 「這還算多?」她笑著說,臉上若無其事,好象是位百萬富翁,其實她輸掉了將近一周的薪金。隨後她說:「我近來沾點晦氣,不該來賭就是了。」 「什麼晦氣?」我象發現什麼,緊緊追問一句。 「嗯?」她怔一下。她的神氣告訴我,她已經後悔無意之間把她的什麼心事洩露給我了。她馬上改口說:「我是指手上的晦氣。近一個月,我在俱樂部打橋牌,天天輸。本來不該來賭馬。不過沒關係,今晚我和老闆還去俱樂部打牌,說不定從今天起又會來個大轉運!運氣很象倫敦的天氣,說變就變。」說完,她朝我快活的一笑。 她真快活嗎?我沒說話。心裡明白,她是笑給我看的。 一個隻聽從命運擺佈的人是可憐的。 我們在街頭分手。我的腦袋好象處在構思小說時的狀態中,又朦朧,又清晰,捉摸不定,捕捉不住。這是今天簡梅給我的一種說不清楚的特殊感受。對於她,我好象預感到什麼,又什麼也猜不透。我承認,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太少了。 七 我透過車窗,欣賞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醉人的英格蘭風景,它就象康斯坦布爾筆下畫的那樣。 丘陵間平坦坦的原野,被收割過的莊稼的根茬覆蓋;秋天的風霜把它一片片染紅,再加上剛剛一陣小雨淋過,就象剛剛生育過嬰孩兒的母親的臉龐一樣,平靜而溫柔。一群烏鴉與白鴿在地裡安閒地尋找收割機粗心大意而遺落的種粒。起伏的山坡,平緩而舒展,沒有突兀和棱角,嚴嚴實實地披著一層厚厚的草皮,露不出一點土的顏色。分割開這些原野和山坡的是一些疏格的木柵欄和鐵籬笆,還有壯美的闊葉林和深郁發黑的松林。長綠苔的茅屋,尖頂的華麗木樓,樹皮搭的牛棚,停放著的小轎車和摩托車,點輟其間;在它上面是無限開闊、白雲堆砌、時陰時晴的天空……然後是什麼呢?還是草坡、原野、闊葉林、烏鴉、尖頂樓、木柵欄、壯闊的天空和雲等等,它們連成一幅沒頭沒尾、看不完也看不膩的畫卷。此時汽車的速度為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我不感到頭暈,不知由於事先吃了防暈車的藥片,還是被這靜溢而優雅的異國風景迷住了。幾天來,繁忙的訪問帶來的疲倦,以及簡梅給我的複雜、費解、不可捉摸的謎一般的印象,好象都被這飛馳的車子拋在後邊,自我感覺,興致勃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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