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十六


  「沒有。我在雜誌看過梗概介紹,我很喜歡這故事。有的雜誌翻譯為《回首當年》。」

  「對,這兩種譯法都合原意。我非常喜歡這部影片,裡邊的主題歌也非常美。你看吧!我去給你煮咖啡!」她得意極了。她終於拿出我在國內沒見過的東西。她抬起雙手把披在肩上的頭髮推到背後,走出去,帶上門。

  我的目光不由得從電視屏幕上移開,冷靜地觀察她的房間。這房間就從我對它最初的、籠統的感覺中裸現出一切細節。房子是舊式。這種舊式的木結構的房屋比新式的水泥建築更舒適。可惜窗子朝南,受不到日曬,又是樓下一層,再加上年深日久,牆壁的防水層腐爛,沿著牆根有一圈兩尺高發黃的水漬,屋裡還有股陰冷、潮濕和黴壞的氣味。屋子一面,一排大壁櫃,屬￿房間本身結構之一;這張半新半舊的大沙發和那張軟床。大概也是房東的吧!這裡出租的房屋都帶家具,甚至帶有各種小日用品。屋裡哪些物品屬￿她本人的呢?牆角的幾隻衣箱,床前幾雙鞋子,地上一本三毛寫的《撒哈拉的故事》;壁爐臺上的香水瓶、煙罐、罐頭、酒……她還喝酒?屋角圓桌上擺一個紅黑條紋的大陶罐,插著一大束花,卻一半乾枯,半死不活;英國人最喜歡在室內擺放鮮花,天天更換新鮮花朵。花放幹了,這表明她經濟拮据還是生活過於緊張?她還有什麼?噢,顯然這架電視錄像機是她房內最昂貴的物品了!

  她萬里迢迢來到這裡,僅僅為了一架電視錄相機。我的心不禁黯然。

  門一響,她端著兩杯冒著煙兒的熱咖啡進來.

  「影片好嗎?」

  「你看吧!我不打攪你。」她把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轉身向壁櫃走去,「我給家裡預備點東西,回頭你好帶走。」

  「你最好快些,不然過兩天再說,反正我在這裡總還有十來天時間。我今天要早點回去,下午去倫敦大學做報告,我得回去做做準備。」

  「那麼你連電影也看不完了。」她挽留我說,「做什麼準備?外國人不那麼嚴肅認真,你隨便說說算了。只要他們不知道的,都會覺得新鮮。」

  「我要有點責任心,不能敷衍一下就完,應該盡可能說的具體和透徹一些。」

  「認真的人早晚都得累死。好吧,我快整理東西。」

  她打開壁櫃,拉出一個小白皮箱,說:

  「你瞧,瞧呵,別只盯著電視,反正你也看不完。你瞧這大塑料袋裡的東西是給我爸爸的。這一包是送給你的。」

  「幹什麼要給我東西?算了,你自己留著吧!」

  「你不要連一件襯衫都和資本主義劃清界限。那些自我標榜的馬列主義者們,有幾個不喜歡資本主義的東西?他們有病,吃藥還得是進口的呢!」

  「馬克思從來不這樣區別世界。哎,你喝酒嗎?」

  「我,不……噢,你說那瓶?是朋友送的。」

  「送你半瓶?」

  「嗯?不,有時客人來時喝一點。哎,你幹什麼總注意那瓶酒好不好,難道你也是個酒鬼?你還是看這兒吧——這箱子和這包東西是給我弟弟的。對了,我還得給我弟妹幾件衣服,他們剛結婚不久。你說——」她用手翻弄著壁櫃裡掛著的一大排花花綠綠的衣服,「我給她哪件?我真不知國內的女孩子現在都穿什麼樣的農眼了。」

  「哪種人穿哪種衣服。」

  「你看過我弟妹嗎,你說她屬￿哪一種?」

  「路上碰見過一次。解放派!」

  「你不也是解放派嗎?」她說。

  「有區別。」

  「在哪裡?」

  「我是有限的解放。」我不自覺提起那次在北京新僑飯店裡劉海說的話。我並無意刺激她,只是隨口一說。

  簡梅的神色立即變了,顯然她也想起這句話的出處。她突然神經質地一甩頭,好象要把記憶中的什麼東西使勁從腦袋裡甩出去似的。我從來沒見過她有過這種病態動作。她向來是個打不敗的強者。沒有弱者那種經不起錘打的神經質。我略微感到氣氛有些異樣,忙換句話說:

  「照一個青年的話說,我是理想主義者,他是現實主義者。」

  簡梅沉了一會兒,好象要穩住精神的重心,隨後神色恢復正常,才說:

  「我贊成現實主義者。」

  「現實主義者也需要理想。」

  「最好你別談理想,理想對於我從來沒用。你說,這幾件他們在國內敢穿嗎?」

  「敢。連『皇帝的新衣』都敢穿!」

  「我還送他們點什麼呢?」她上半身鑽進壁櫃翻了一陣子,拿出一條圍巾和幾雙沒拆包裝的絲襪於塞進一個包裡,

  「真不知他要還需要什麼?」

  「你對你弟弟還蠻不錯呢!」

  她聽了我的話,不自覺地陷入了沉思。癡呆呆、自言自語地說:「有一陣子,他都不叫我姐姐了……」一時她連手裡的動作都停止了。

  「究竟為什麼?」我問,「你爸爸對我講過你們的矛盾,你們當初不是在一起相依為命嗎?我真弄不明白。」

  她若有所思,聲音低沉:「很簡單,他不過想……想,想自己的生活更好一些,設法擠我離開家,爸爸因為他比我小,偏向他.那時我真是難極了……」她頭一次向我吐露這件事,也再次證實了事情的根由和簡松其人。但她此刻的神情有如白日作夢,話聲喃喃如同囈語,「不管過去怎樣,我現在愈來愈想他們。」跟著她的頭忽地又一甩,這種神經質的動作使我隱隱不安。但一甩之後,她似乎清醒過來,眸子放光,神情有種異樣的興奮。她的聲調裡再沒有剛才那種深沉又惆悵的情緒。她反而嘲弄地笑一笑。笑裡似乎含著徹骨的寒冷,「我扯那些事幹什麼?他們好壞,與我毫無關係。相隔幾萬里,誰還顧得上誰?再說現在簡松對我可親了。一封信起碼叫二十次姐姐,當然,他並不是想我,而是想向我要點外國貨。這也不怪他,人都變得實際了,我也一樣。你呢?你也實際多了吧!說實話!」

  我什麼也沒說。我有許多話說,不知為什麼我一句也沒說。她專注地看我兩眼,忽然衝動地說:

  「我應該送你愛人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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