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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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使她更動人。她二十多歲了。任何生命的青春時代,都是生意盈盈,有一股鮮活的魅力。 她把我介紹給屋裡的青年們。這時,簡山川走進來。一見到他,不免生出幾分感慨,他頭髮已然全自了。當然不單是時間過早地把他的頭髮耗白。所幸的是,臉上開心的笑抵消掉浸透在這滿頭白髮上的憂愁。他告訴我,他已經官復原職了。簡梅對我開玩笑說: 「你也官復原職了?」 「我隨父親回到原籍,正在設法回來。」我說。 「會很快的!」簡梅暢快地說,她從餐桌上拿起一杯酒,對大家說:「為這位不幸者重新得到幸福,為他官復原職,於杯-一」 大家一飲而盡。簡梅請我坐在桌旁一張木凳上。我剛落坐,同桌一個回頭圓臉、唇上靠右長了一顆黑痞的小夥子問我: 「你什麼官?」 「哪裡的官!」我笑道,「過去是一名記者。」 「記者!記者從來不講實話。」這小夥子說。我一怔。跟著我明白過來:青年們就這樣直截了當。 簡梅把兩條半長的小辮扔到肩後,說: 「今後中國要立一條規矩,誰不說實話,就驅逐出境!」 大家又笑又點頭稱對。那唇上長痣的小夥子把滿滿一杯酒高舉過頭: 「為實話乾杯!」 「好!好!好!」 大家再一次幹掉杯中酒。痛飲最能激發情緒高漲。簡山川也高興極了。他那白髮下皺痕縱橫的老臉通紅,有如雪裡的一團火。簡梅呢?她正為自己說了一句受歡迎的話而興高采烈。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快樂、開朗和開放過。她和我以前對她的印象全然不同了。她為了超過大家亂嘈嘈的談話聲,提高聲調說:「不過,我們這位記者是不會講假話的。如果他過去講了,也是違心的,今後人們再不說違心話,做違心事。因為,虛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她說著扭頭問我。「對嗎?記者。」 我正朝簡松點頭致謝,這個只愛笑,不愛說話的青年在熱情地給我斟酒。我聽到簡梅的問話,便說: 「我比你們年齡大一些,也許就更懂得,把現實想得困難一些,便不會由於一旦碰到困難時而懊喪。過於樂觀的人,常常經受不住打擊,事實和想像總有距離,有時甚至完全相反。中國極左的土壤過於肥沃了。它有多肥沃?你今天埋下一個暖瓶蓋兒,明天就會長出一個大暖瓶來!」 大家哈哈大笑。有人說: 「你可以當作家。」 我笑而不語。這時我手裡正在悄悄寫一部關於當代青年生活道路和精神歷程的中篇小說。我習慣於在事情沒有做成之前,不告訴別人。 可是那唇上有病的小夥子又說:「作家更不說實話。」緊接著補充一句,「在中國沒有真正的文學。」 「那麼真正的文學在哪裡?」 「在心裡。」小夥子說。別看他年輕,往往一針見血。 「不,現在已經有了起色。」有人反對他。 「但吞吞吐吐,欲說還休。有了一點勇氣,不過僅僅一點點而巳。」 「為什麼?」我問。說實話,我不大喜歡這個口氣太狂的青年。但我很想知道他的想法。他們有時十分尖銳,敢於一語道破成年人習慣了的某些荒謬的東西。; 這小夥子發出一聲嘲笑。撅起的嘴唇把黑痣頂得快跑進鼻孔裡去了:「我們的上輩人沒養成說實話的習慣,下筆更得打折扣。《天安門詩抄》裡有幾首詩是名詩人寫的?甭說文學,中國將來的事都指不上他們!」他抓起酒瓶,把自己和旁邊幾個人的杯子都斟滿。 「劉海,「你說話留點分寸,別動不動叫駕『上輩人』,我爸爸在這裡呢!」簡松用他成人般的粗嗓音嗚嚕嗚嚕的說。 唇上有痣的劉海抬手使勁拍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小的該死,觸犯伯父,罰酒一杯!」說著把剛斟滿的一杯酒倒入腹中。 白髮紅顏的簡山川笑呵呵聽著這些年輕人直率、大膽、純真又狂妄的談論,神情不免時露驚愕,時顯惶惑。老年人的天職之一似乎是訓戒年輕人。但他們剛剛從十年囚禁中解脫出來,腦袋麻木不靈,生活的急轉彎弄得他們更是頭暈目眩。轉折時期總是屬年輕人的。當青年人帶著活脫脫的朝氣和所向披靡的勇氣衝擊生活、衝擊傳統、衝擊多年來被視為不可逾越的老化了的經驗時。老年人不免瞠目結舌,好象騎在一匹豪放不羈的馬背上,一時真有點駕馭不住了。 劉海給酒精刺激得有些衝動難禁,他大聲說: 「簡老伯,我可向來是尊敬您的。但中國將來要有希望,思想上必需平等。如果總是年紀大的當教師,年輕人只能豎著耳朵聽,只准點頭,不准搖頭。國家只能走向衰老。過去中國是個老年人的國家,今後應當成為年輕人的國家。」 簡梅叫著:「去你的,我聽爸爸的。」她伸出胳膊摟著簡山川瘦削的肩膀。 「我們也要相信自己。」一個青年鄭重其事地說:「我們是在生活的旋渦裡滾著長大的,對生活的理解並不比老年人淺薄。」 「如果每個人都不相信自己,最後都成了沒有能動性的『螺絲釘』了。」另一個女青年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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