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在對她的回憶的相冊裡,有幾頁是空白的。沒有她的形象,影子也沒有。自從那次在車站不尋常的邂逅之後,我就辦理了隨同父親「遣返」的手續,遷居淮安鄉下,為了在有病的父母身邊盡盡孝心。世界不要他們,唯我能給他們安慰。我在窮鄉僻壤中苦苦求生尚且艱難,誰又知簡家姐弟倆在遙遠而寒冷的邊陲怎樣生活?那時代,生活給每個人留下的空間極其狹小,並在這小空間裡加上十足的壓力。使人只能顧及周圍那麼一點點攸關切身利害的事情。我僅僅在一次翻動書箱時,無意中從一本舊書中間發現一頁剪報,就是我當年為簡梅寫的採訪《鍵盤上的希望》。如今這希望已經被現實撞得粉碎。當然它只是那時被消滅的無數的大大小小希望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她此刻正在生活的鍵盤最低一組的琴鍵上掙扎吧!我想。那會發出怎樣的聲音?

  待我又一次見到她時,十年沉重的歲月過去了.

  想到這次,我的眼睛一亮,耳邊竟然響起一片暄嘯和狂喊,這是天安門廣場上怒不可遏、火山進發般的呼吼,還是苦盡甘來、令人悲喜交流的十月裡的歡叫?喊呀,叫呀,揮舞拳頭呀,五色的彩帶漫天飛舞呀,不!我從記憶的深井裡跳出來一看,原來是面前的電視屏幕變了畫面。剛才那部影片早已演完,正在播放一場英國人喜愛的異常激烈的橄欖球比賽的錄相。呼喊、揮拳、拋擲彩帶,都是球迷們的狂鬧。

  我起來「啪」地把電視關了,燈也閉了。一片漆黑包圍著我。但是,黑,有時並不能使人閉上眼睛,反而叫人張大瞳孔努力把裡邊存藏的東西看清。

  五

  一九七九年。中國如同再次脫開母體的新生兒。一切都不適應,一切還沒完全過去,一切又都重新開端。打開的桎梏還沒有完全從身上卸下,滿懷希冀中難免疑慮重重,帶著惡夢殘留的恐懼面向又大又空的未來。這未來任人們用幻想的大筆去塗抹和充填。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像中的未來,未來又能象誰料想的那樣?它總是在含糊不清的時候最有魅力,就象這個剛從黑暗的母胎裡痛苦分娩出的新時代。誰知道它漸漸會長成什麼模樣?

  這時代,又象風兒吹動的大海,所有舟船都顛簸不穩,揚帆卻正好開航;這時代,還象戰後、象早春、象黎明、象溺水上岸、象起死回生、象鬆綁、象大地返青,也象一場非凡的大勝利。生活,再一次敞開人們心靈的窗戶,點燃人民心中不滅的熱情,把自由還給它的主人——人民。但這自由有多大?有沒有邊界和輪廓?會不會重新被沒收?自由是個陌生的東西。它象水,沒有它生態就會枯竭,氾濫開來卻會釀成災難。過去中國很少試驗它,試驗一次吧!陌生的路,需要一雙有勇氣走起來的腿!

  大家都在試著邁步。還都張開嘴巴,吵個不停。這很象融雪的山野,到處發出歡快的喧嘩;清淩淩的水隨意流淌,在陽光下閃耀著一片眩目的亮點……

  這時,我正回北京辦理父親錯案的落實問題,也辦理我返回北京工作的手續。但生活的節奏比想像得慢,困難障礙也比想像得多。我家原先的房子早在「遣返」時就被人占了,只好住在大柵欄一家低等旅館裡,等候遲遲未決的准批手續。一天閑著看報,偶然從一位前些年含冤而死的著名音樂家的追悼會的消息中,看到參加追悼會的各界人士名單中有簡梅的爸爸——簡山川的名字。真使我喜出望外。

  一股莫名的衝動使我奔到她家。

  依舊是那墨綠色的小門。真好,她家門口那塊「街道革委會」的牌子已經摘去了。她一家人肯定又返回這安適的舊窠。只是院牆上還有當年用墨筆寫的嚇人口號的遺痕。時過境遷,這些嚇人的東西反會使人發笑。但對於被嚇的人,卻是留在心中的難以抹掉的陰影。

  我敲了門。

  門打開,一個高高的、臉兒白淨的青年迎出來。我一眼就認出他是簡梅的弟弟簡松。他和她姐姐有些相象。

  「你找誰?」

  「我是你家的朋友,也認識你,你還記得七二年冬天在車站?」

  我笑咪咪看著他。他大了,面皮光滑,沒一條皺痕,但唇上已然有一些軟髭。

  他立即露出甜甜的、討人喜歡的笑容。伸出一雙又細又長的大手,熱情地同我握手說:「記得,記得,快請進!我姐姐和爸爸都在家,還有許多朋友。」他喉音挺重,象成年人的聲音。咬字可不清晰,不象他姐姐口齒那樣伶俐。

  我隨他進去。樓下的門都開著,物歸原主了,我想。樓上傳來熱鬧的說笑聲。

  「我姐姐前幾天還念叨你呢?你還在報社吧!」

  「不,我在鄉下,正在往回辦。你和姐姐都從黑龍江回來了吧!」

  「也還沒有,快了吧!「簡松笑呵呵地說。他兩條長腿,輕鬆地連跑帶跳地上樓梯。真是個可愛的小夥子!同當年在車站狼吞虎嚥吃包子的樣子大不一樣。生活一變,人也兩樣了!

  「你爸爸落實政策了吧。」

  「嗯,差不多,就剩下補發工資和發還查抄的東西了。」他說著,我們已經上了樓。

  從敞開的門口望進去,屋裡一群年青人正在聚餐。一條長桌子上擺滿啤酒、汽水、碗筷、杯子和五顏六色的水果。大家七嘴八舌,歡樂在每一張臉上。簡松走進去說:

  「姐姐,你看誰來了?」

  應聲從餐桌一邊站起一個修長、漂亮的姑娘。幾年不見,她仿佛高了許多。她穿一件淺藍色、夾著白條的毛衣。這時姑娘們已經開始試探著打扮自己,穿起非規範的各種衣服了。她的臉兒依舊雪白,明潔透亮,卻褪盡了原先多多少少帶著的孩子氣,前兩次凝聚在眉宇間的愁雲也一掃而空,她象一隻鹿兒輕快地繞過餐桌跑過來,握著我的雙手說:

  「太好了,太好了,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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