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十二


  簡梅聽了這話,眸子閃閃發光:

  「我同意你們的看法。我剛才是誠心氣劉海,不叫這傢伙太狂。我認為,人就是人,不能有腦袋而沒頭腦,創造生活不但需要雙手,更需要有創造性的頭腦。」

  劉海端起酒來說:

  「簡梅,別看你氣我,我一直是佩眼你的!在你這幾句話裡,我看到了中國的希望。」

  「她曾經就是一個希望。」我說。

  簡梅知道我指什麼而言,她瞥向屋角,那裡的鋼琴沒了,空蕩蕩只有一片投進來的陽光和窗影。她的聲音變得深沉:「過去的希望沒了,希望在將來,來——」她忽然使自己的聲調升高二度,好似提高自己的情緒,「為將來乾杯,為我們自己乾杯!乾杯!」

  為將來——多麼壯闊又空泛,為自己——多麼目信又自傲。簡梅卻高興極了。她已經喝得兩頰泛紅,仍然要大家舉起杯來一起盡興幹掉。她仿佛還很滿足自己此刻的位置——她是這間小屋和這幾個人的中心。

  幾個杯子叮叮噹當碰在一起。好象幾顆熱烘烘的心碰在一起。心仿佛也斟滿酒,醉醺醺了。在酒意朦朧中,我感到,我們好象回到了一九五三年,一九四九年,一九一九年,那些真實、赤誠、獻身的年代。那時代的一切都是自發的,非人為的,因此充滿魅力;生活有希望,心中有信念,哪怕這信念中有幻想色彩,希望中有虛構成份。為它死,嘴角也含笑。即使你將來由於過失成為生活棄兒,錯怪它欺騙了你。但人的一生中,趕上這樣一次,也不枉來此一世呢!

  迷人的一九七九年呵!一可能由於我喝了簡梅的祝福酒,不久就全家遷回北京,我在報社重新領到記者證。經過嚴峻的歲月,記者的社會責任感變得鄭重和分明,它使這記者證變得象鐵制的一般沉重。

  這期間,簡梅和簡松正努力從黑龍江調回北京。他們來找我研究。我在報社,報社是一個長著一張巨嘴和十萬個耳朵的大腦袋。消息靈通,聯繫面廣,能夠幫助他們。我也願意幫助簡梅,是不是這樣就可以多接觸她?我模糊而幸福地感到,她對我有種好感;是好感還是一種信賴?她知道我是個音樂迷,幾次從簡山川那裡搞到來華演出的維也納、費城、波士頓等交響樂音樂會珍貴難得的入場券,並陪我去看。此後這姐弟倆的戶口都弄回北京來,連鋪蓋捲兒也從遙遠的地方運回來了,她家裡一切懸留的問題都已解決。十年劫難裡查抄去的東西和扣發的薪金一律發還。有如寒飆吹盡,這株幾乎斷絕的樹重新又蔥籠起來。生活把能發還的都發還了,無法還的則永遠欠著。比如欠她死掉的媽媽,欠她可能放出光華的音樂生涯,還欠她什麼?光陰?當然不僅僅是光陰。十年正常而良好的生活,會使她獲得多少寶貴的精神積累。但她現在還看不到,也不當做一回事。生活陡然的轉機帶給她的快樂暫時壓倒一切。可是當生活象潮水那樣平靜下去之後,她會茫然地將這一切尋找。有些也許還能找到,有些永遠給流逝的時光沖去……如何補償?她大概想也沒想。

  雖然她和弟弟都回到北京。他們沒有學歷,沒有特長,心氣很高,卻無所適從,找不到如意的工作,也不知什麼工作如意,她漸漸苦惱起來。我又成了她減除苦惱的幫手。但是,在別人唾液裡溶化掉的苦惱,轉瞬會在自己心裡重新凝聚而成。何況她的苦惱象濃煙一樣摸不清,趕不散,緊緊籠罩著她。

  起先,她對我勸慰的話點頭稱是,漸漸默不作聲,後來她拿話反駁我。心情愈冷漠,對世事議論起來就愈苛刻。我們便開始了一種新的談話方式:辯論。我心裡清楚,她把我當做對立面,好發洩胸中鬱悶。有時我故意刺激她,為了使她在泄掉鬱氣之後可以痛快一些。鬥嘴使我們沒有忌諱地交換和交鋒思想,關係反而更接近了……

  簡松呢?簡松好象沒有這麼多苦惱。他整天玩玩樂樂。家裡富裕,沒有迫使他快去工作的壓力。他聽音樂、跳舞、郊遊、滑冰、游泳,還養只小狗。一幫朋友互相找來找去,比我這個上班工作的人還忙。他過得挺快活。

  有一次,簡松來報社找我。說同他一起插隊的一個青年寫篇小說,想通過我的介紹在報上發表。閒聊半天,最後竟落到一個使我十分難堪的話題上。這就是他來找我的真正目的?

  「你喜歡我的姐姐嗎?」他問得過於直截了當。

  我碰到真正的難題,真難回答。

  「我看得出你喜歡她。」他又補充一句,「她也喜歡你!」

  聽到後一句話,我的心跳了。我一張能言善辯的嘴巴忽然不靈了。這天的話全都叫這個平日裡不好言語的小夥子說了:

  「請你回答我,你是否能保證我姐姐的幸福?你必須回答我,因為我必須對她負責。前些年我能在黑龍江活下來,全靠著她。她太善良、太能幹、太會照顧人了。她必須找一個可靠的人一起生活,我才放心。哎,你怎麼不說話?」

  我仍舊沒答話。對一個人幸福的保證,是件份量太重的事,我不敢輕易作答。

  他卻不等我開口就說:

  「你能夠,是嗎?你是看得出來的——我姐姐非常信任你,我一家人都非常信任你。你應當大膽向她表白。你知道她周圍有一大群追求者嗎?但我總覺得那些人都不可靠,只有你才最妥當。」

  我連頭也抬不起來。真為難!她的確是我心中最喜歡的人;如果她願意,我可以把自己的一切全都鑄成她的幸福。只可惜她來到這世界上遲了幾年。我比她年長十歲,怎好向她吐口?

  「你顧慮年齡比她大嗎?」簡松問。他平時好象什麼事也不走心,原來事情都在他心裡。他說:「這有什麼?你難道還.這麼封建?許廣平不是比魯迅小二十歲嗎?再說,現在很多女孩子都想找比自己大十來歲的男人。」

  我聽了大惑不解,禁不住問: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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