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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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金拐杖旅館非常舒適。 深紅色的地毯、床罩和粗呢椅面,使人感到沉靜。紅,並非僅僅給人以火熱,也含著鎮定。 我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鬆軟的床上,懶洋洋地伸一下胳膊大腿,真要好好睡一大覺,把幾十個小時以來旅程和活動中積累在身上的疲勞排除掉,蓄足精力,好應付下邊一連串緊張繁忙的訪問。 不知什麼原因,我腦袋挨上枕頭,精神反而抖擻起來,睡意一掃而空。怎麼?我並沒有換地方睡不著覺的毛病呵!由於時差嗎?記得,在北京上飛機之前,有個朋友要我在肚臍上貼一塊傷濕止痛膏,據說可以消除時差反應,我這樣做了,看來不管用,就把那塊還緊巴巴貼在肚皮上的膏藥扯下來。然後打開電視解悶,屏幕顯現出一部正在播放中的電影,題材是當今西方最流行的。即性解放造成家庭解體,最後致使孩子到處流浪,老年孤居寡伴。一個老鰥夫用這麼一句話傾訴衷腸: 「你以為我臉上笑,心裡就輕鬆嗎?人世間還有什麼比孤獨更可怕?」 這話使我一下子聯想到簡梅。她是我睡不著覺的原因嗎? 她的生活真象她告訴我的那樣快活?整天串飯店,迎客送客,與老闆們鬥智,梳妝打扮,逛商店,賭錢——這就是她的生活內容。但生活是否幸福,不在於別人怎麼看,而在於本人怎麼理解。這種生活她很滿足嗎?那個比她大十五歲的男人終於象扔掉一個廢煙頭似的拋掉她。她真不當做一回事?化解開這些厄運和不幸,是她堅強的個性還是消沉灰色的心理?一個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在這個人情淡漠又充滿陌生的世界裡,竟活得象鴿子那樣開心,簡直不可想像!她又為什麼不回去?她的希望在這裡麼?生活的希望比現實更具有吸引力。不,不!簡梅告訴過我:現實比希望更有力。人活在實實在在的現實中,不是活在夢幻般的希望裡。只有傻瓜才不講實際,只要實際的人就沒苦惱? 我隱隱有些不安。雖然我說不出任何具體的東西,卻總感覺她得意洋洋地炫耀富足,有點強撐門面的意味。尤其她的笑容後邊,總象藏著什麼令人擔心的東西。我從來不認為笑就是快樂和幸福。人生中的笑,大部分只是一種表示。如果說敷衍的、假裝的、勉強的笑是樹上無數的葉子,那麼真正舒心的笑不過是這樹上有限的幾個花朵。在我和她接觸的十多年中,她一次比一次難以理解,這一次簡直叫我摸不清頭腦了。此刻,不知由於心裡的莫名的擔憂心情,還是一種捉摸不定的異樣感觸,促使我把深埋在記憶裡的一本有聲有色的舊相冊打開—— 記憶是個篩子。該留下的都留下,該漏去的都漏去。 我自然忘不了,最初認識她時,她只有十四歲;我二十四歲,剛剛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不久,做為《光明日報》的記者去訪問她。那時我挺神氣,總愛穿一件風衣,沒有風也立起衣領,見了人就掏出記者證。虛榮心誰沒有?現在想起來真好笑。 她是這一年(1964年)全國青少年鋼琴比賽的一等獎的獲得者。她爸爸是音樂學院的副院長,媽媽是這個學院的鋼琴教』師和有名的演奏家。簡梅是個幸運兒,少有的天賦得到了最恰當和最充足的滋養。 那次見面,真是一閉眼,就能出現的一個光潔透亮、色彩鮮麗的畫面。東交民巷。大樹冠蓋的寧靜小路。一扇墨綠色的小鐵門,潔淨的鋪石板的小院,一幢兩層小樓,走廊,樓梯……然後是一大間向陽的屋子。屋裡,細白的紗簾,窗外的綠枝,桌上的瓶花;陽光把這些東西的影子都投在一架斜放著的、漆得鋥亮的黑色大三角鋼琴上。簡梅坐在琴前。這個身材修長的姑娘穿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長長而黑亮的頭髮梳成鳳昆式,上邊是鮮藍色的絲帶紮一個蝴蝶結,下邊的裙帶也在後腰上紮成一個蝴蝶結。她最動人的還是那張雪白而漂亮的小臉兒。 她為我演奏《熱情奏鳴曲》。媽媽爸爸站在琴旁,一會兒看看簡梅,一會兒看看我,表情是歡喜和緊張的,好象他們自己在應考一樣。簡梅的手很大,不費力就夠上八度,可是琴音一響,我就不再為她的天賦條件和嫺熟的技巧而驚歎,我感到有一股感情的激流傾注琴上,她的演奏便開始了。我不是音樂行家,卻是一個入迷的愛好者。我幾乎想不到著意去欣賞,就。給捲進音響的旋渦中去了。還覺得這旋渦中有股內在的、充沛的、難以擺脫的帶動力。感動都是沒準備的,而任何天賦首先都是感人的。我正在激動不已的當兒,曲子已經結束,她沒站起身,腰兒一轉,面對著我。表情有種大人樣的嚴肅,與她的年齡極不相合,這是由於緊張嗎? 「你想成為一名鋼琴家嗎?」 「是的。不然我彈琴做什麼?」她說。小嘴很利索。 她的回答使我一怔。看來她毫不緊張,也決不是一個靦腆羞怯的姑娘。 「你媽媽彈得很好嗎?」 「很好。我要很快超過她。」 「胡說。」爸爸在一旁說,「驕傲會成為障礙。」訓斥的口氣中透露出明顯的寬許和嬌愛。 「不是驕傲,是自信。」簡梅的小嘴一努說。她又似乎比她的年齡小得多。 這是那次談話中我記得最清楚的幾句。她說話隨便,表明她在家中的地位——父母的掌上明珠.而一個人的性格,首先表現在他的說話上。當然從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的話裡,又很難看到他的將來。她對世界和生活知道得太少了。鋼琴、媽媽、爸爸、貝多芬、學校、音樂會和裙子……大概只有這些。而這些只不過是世界的幾個微不足道的細胞而已。世界還有一雙擺佈人命運的巨手,一張吞食人的嘴!一個呼喚人早起的太陽和催人休憩的星夜,還有千千萬萬個機遇、機緣、機會,許多轉折和十字路口,許多險灘和暗礁,許多陡坡和高峰……。 我把這次採訪寫成一篇報道,叫做《鍵盤上的希望》,刊在《光明日報》上。為此,只要她去參加演出,她爸爸准寄票給我。我很忙,採訪工作迫使我全國各地奔跑,她的大部分演出我都給錯過了。但我只要再沾上有關音樂的事,准要想起她來。她是屬音樂的?她的確是音樂的一個希望。 但是,希望僅僅是一種可能。千萬種可能中的一種。不能依賴於它。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在別人眼裡,我象一隻喪家犬。由於父親的歷史問題,我的家被搗得粉碎。全家人給轟到一間窄小的屋子裡,等待父親問題結案而發落。人為什麼會感到命運的存在?因為你有時必需聽候它來安排。這期間我的記者證被報社收回。在收發組管理每天來來往往的大宗郵件的收發。記者的視線應當四面八方,我的目光卻只能停在各種郵件的封皮上。當外界的壓力不斷朝帝迢來,使我只能考慮個人的出路,心情低落得很。雖然年紀不算小,卻無伴侶。役人願意跳進我所陷入的災難的坑底,我更不想拉著別人一頭栽進來,陪我受難。幸虧我愛讀書,家中受劫之後殘留的書便成了我最親密的夥伴,它填滿我打發不掉、無所事事的空虛時光,給我知識、經驗和同情,寬解和撫慰我的痛苦,卻不向我討取半點代價和報酬。因此我想,我將來是否也寫書,幫助那些我從未見過的人們,化苦楚為甜蜜,變頹喪為力量?當然這想法在當時只是一種空妄。 那天,我沙沙踩著滿地幹卷、焦黃、又脆又薄的槐樹葉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一扇出現在面前的墨綠色的鐵皮小門,喚起我的記憶——簡梅的家!一九六六年是中國當代史的一條分界線,過去的一切恍如隔世。如今這小鐵門也沾上了時代色彩——殘留的大字報翹起的紙角,在涼嗖嗖的秋風裡輕輕顫索。由此我猜想到,不久之前,這一家肯定也卷人時代狂潮的中心了。我受懷舊情緒所驅使,推開她家這小鐵門。 依舊是那兩層小樓,樓下的房門貼滿封條。我頭次來採訪那房間不是在樓上嗎?對,在樓上!我上樓,一邊問: 「有人嗎?」 沒人應答。 樓上一扇門沒關嚴,留一條縫,屋裡的光從這條縫隙透到幽暗的走廊上。這就是簡梅彈琴那間屋子嗎?是的,是這間。「可以進來嗎——」我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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