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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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沒人回答。 我輕輕推開門。 屋裡很靜,但一切變得面目全非。三張去掉床架的墊子落地放著,成了地鋪,鋪上沒人。周圍沒有一件家俱,連一張小板凳也沒有。地上鋪了許多張大大小小的牛皮紙和草板紙,上邊放著水杯、飯鍋、碗筷、煙碟、瓶瓶罐罐和幾個小布包袱,象難民的住房。奇怪的是,那架大三角鋼琴依舊擺在原處,使我想起廣島給原子彈轟炸過後,爆炸中心不可想像地聳立著一棵電線杆,那是奇跡,這也是一個奇跡!大概由於在當時鋼琴毫無用途,又不好搬動,臨時存放在這裡。琴蓋交叉貼著兩條大封條,封條上寫著「東城紅衛兵」的字樣。比上鎖更難打開,我呆呆望著這個被囚禁的音響世界,幻想小簡梅當年演奏。熱情奏鳴曲。的景象。回憶使我一陣癡迷。忽然發現,在鋼琴一側的陰影裡,還有一個人!一個身材修長的姑娘坐在放倒的破木箱上,腦袋斜靠著鋼琴,默默而直怔怔地望著我、從這蒼白、淡漠而依舊漂亮的臉上,我一眼認出是簡梅。 「你在家……」我說。 她沒有馬上回答,停了一瞬,直起身子,抬手指指地上的床墊說:「坐吧!」看她這平淡的神氣,她大概把我忘了。 我坐下說: 「你還認得我嗎?我是——」 「方記者。」 她說。她分明記得我,但沒有半分熱情。 我不怨她。屋裡的一切,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吧! 「你來採訪什麼?」她問我。臉上無表情,聲音更單調。 「我已經不是記者了。我路過這裡,想到你們,來看看,你爸爸媽媽好嗎?」 在鋼琴的陰影裡,她的臉顯得十分蒼白,嘴唇也隱隱發白。她說:「我爸爸現在是我的敵人。媽媽已經和這偉大的時代絕緣了。我呢?活著就很不錯了……」她苦笑一下,笑裡含著濃郁的苦澀和辛辣的嘲弄。 聽了她的話,我就不好再問了。我想扭轉話題,無意間一眼瞧見了鋼琴,大概是給一種同情心促使吧,我說了一句完全沒有經過思索的話; 「你與鋼琴也絕緣了吧!」 她聽了,臉色一沉,黑眉毛象受驚小燕的翅膀一抖,猛地站起來,把木箱放在琴前坐下,雙手將琴蓋向上用力一推,嘩地一聲,琴蓋帶著封條掀開,封條斷了!迷人的黑白分明的亮閃閃的大鍵盤橫在她面前。她陡然把雙手抬到肩上,然後象兩隻鷹疾落鍵盤上。沉寂的空間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強壯的、震撼人心的旋律。這個上世紀的、歷久不竭的聲音閣進我們的生活中來——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第四樂章「歡樂頌」的旋律。 『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剪短的頭髮、發白的藍布褂子、瘦溜溜的肩膀,此刻卻顯示出一副真正的英雄氣概!她一下子把音樂中內涵的深沉磅礴的激情、苦海求生的欲望、壯闊的境界、對嚴酷的現實壓抑之下那些美、真誠、善良和諒解的痛苦而勇敢的追求,全都表達出來,抛灑出來,呼喊出來!音樂是對世界的呼喊。此時此刻,再沒有一支曲子能夠這樣痛快地為她——也為我——呼喊一聲了。它猛烈地錘響我的心,喚起我收藏心底的那一切美好的東西。世事醜惡,然而我們心裡有著怎樣寬厚、宏大和慷慨的愛呵!我的淚水流下來,同時感到這姑娘突然長大起來。她象成人一樣成熟了。 是的—— 幸福使人長久幼稚,苦難使人很快成熟。 這是音樂最強烈一次感動了我。以後我還想這樣重新被感動一次,但無論怎樣去聽《第九交響樂》,再沒有這種令人顫慄的感受了。 就在這當兒。門兒啪地開了,一個男人撞進來,是簡梅的爸爸,他穿一身破舊衣服,面容憔悴,好象老了許多。他看見我,立即認出我,但只朝我點一下頭,就朝簡梅沖去,抓著她的肩膀,使勁地搖,制止她彈下去,一邊急啾啾叫著: 「你撕開封條!彈貝多芬!你,你難道不想叫我活了?」 她回過頭來,滿臉斑斑淚痕。這淚痕頓時使她爸爸冷靜下來。他們好象很容易互相理解。 她站起身,離開鋼琴走到床前,面朝著窗外站著。窗外一片藍藍的秋天,脫葉後的楊樹,把粗長挺勁、銀白發亮的枝丫伸上去,疏疏落落地舒展開。一群黑色小雀在上邊又跳又叫。 小黑雀在線條般的枝條上,好象樂譜上的音符。大自然不管人間發生什麼事,照舊演奏它的樂章。如果我是一隻小鳥多好,我想——那時我經常發出這種渴望變成動物或植物的奇想。 這時她爸爸已經關上琴蓋,從飯鍋裡取出幾顆飯粒,細心把扯斷的封條粘好。他貓著腰,垂下額前花自的頭髮,動作小心翼翼。模樣可憐巴巴,他被這世界嚇破了膽! 我覺得自己站在屋裡有些尷尬,就告辭而去。她爸爸送我到走廊上,簡梅卻始終面朝窗外,沒有口頭。她是不是正在落淚而不願意叫我看見? 過不久,我又經過她家時,門口掛一個小牌,漆成白色的小牌豎寫著一行紅色的字「東交民巷街道居民委員會。」她一家被轟出來了?到哪裡去了?我怕給她家找麻煩,沒有進去打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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