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這是你替馬克思說的吧!」她嘲弄地說。

  「你當真不同意馬克思?」

  「我不懂馬克思主義。但我反感借用馬克思的名義的實用主義者。」

  「這話太籠統。」

  「太細說不清。再說馬克思與我無關。現在與我最有關係的是——」簡梅微蹙眉頭思索著說。可是她忽然眼睛一亮,表情笑逐顏開,「是這個。請你站在這裡等一下。」她推開一扇玻璃門走進去,不知什麼事使她心血來潮。

  我抬頭看看門楣上的招牌,是一家賭馬的小店鋪,我也推門進去。迎面櫃檯上懸掛著的大型電視屏幕上亮出各匹馬和騎手的名字,還有賭價。幾個男人,一邊吸煙,一邊填寫單子,誰也不與誰交談。賭博是鬥法,和政治一樣。簡梅面對電視屏幕思索的當兒,無意中扭頭看見我站在一旁,立即笑道:

  「我可能交上好運了。」

  她從店鋪職員手裡要兩張單子,填寫好,付了錢,朝我搖了搖單據存底,喜氣洋洋地說:

  「瞧吧!後天我就會賺一大筆。上次我睹了一匹純種的英國黑馬,一下子賺了二百鎊。」

  「如果輸了呢?」

  「那就自認倒黴。運氣有好有壞,你既然掌握不了它,就得靠它。」

  我們站在街頭。

  「我得回去了。晚上英國文化藝術委員會為我舉辦一個小型酒會。我得回去洗洗弄弄,準備一下。這裡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兒,找一天空閒,你再陪我見識見識。」

  「一定奉陪。不過你總得來我家玩玩。我還得托你帶些東西回去給我家。」她把技在肩上的頭髮甩向背後說,「後天行嗎?我歇班,你來我家。」

  我掏出珍妮小姐給我的活動安排時間表看了看說:。

  「後天下午吧!你家在哪兒。」

  「這上邊有我的地址。」她掏出一張名片給我,頗有某家大公司經理的派頭,「你還坐九路汽車,多坐兩站就行了,不用換車。」

  「好,後天下午,一言為定。」

  「我送你回去!」簡梅說。她站在路邊一招手,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黑色出租小車中,立即有一輛機靈地拐一個彎兒,停在我們跟前。我們上了車。在車裡,我問她:「我後天能夠見到你的先生了吧?」

  「不能。」

  「為什麼?」

  「你見不到他。」

  「他在哪兒?」

  「倫敦。就在這裡。」

  「怎麼,他病了?」

  「不,他好著呢,大概正在和什麼女人睡覺……」她咯咯地笑。但這決不是一句玩笑話!

  我聽了不禁一驚。幸好沒使一旬莽撞的話脫口而出:

  「他把你——」

  「甩了嗎?」簡梅接過話反問我。倒比我更痛快、更直截了當,並且不當做一回事兒。笑容雖然還在她臉上,她卻認真地說:「是的。不過在這裡一夫妻不合適而分開,叫做『分居』,沒有『甩了』這個詞兒。那是男尊女卑觀念的專用語。一片葉子從樹上掉下來。你說是葉子拒絕了樹,還是樹把葉子丟棄了?」

  「那,那要看你怎麼理解。」

  「我活得不是很好嗎?」

  「獨身?」

  「誰都是單獨的。難道你和誰連著?」她說。她一直微笑著,笑得自然、隨意、開心。

  「你不是開玩笑吧。」

  「正常的事,沒有玩笑內容。」她為了表示不是玩笑,收斂了笑容。雪白的臉十分平靜。

  比她大十五歲而和她僅僅認識了四個月的男人,遲早會甩掉她。我早就料到。

  我癡呆呆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車停了,已經到達我的旅館門口。

  「你該下車了,作家。否則司機要我多付錢了。」

  「晤!」我木然地下了車。

  「再見:」她微笑地朝我一擺手,「啪」地關上車門。汽車一溜煙兒地開走了。從車子的後窗看見她的背影,黑衣黑髮,很快就同飛速而去的黑色汽車混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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