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我馬上向這男人表示謝意,說明我不會吸煙。簡梅拿一支叼在嘴上。這男人馬上掏出打火機,「噠」地打著火給簡梅點上煙。動作熟練,表明他老於此道。但從她吸煙吐煙的樣子上看,分明是個新手,卻儘量裝得老練自如。她一邊把只吸人口中的煙,象吹氣兒那樣吐出來,一邊以一種漫不經心、略顯大氣的態度與這男人交談。隨後點了菜,都是清淡的廣東小吃。

  「看來你經常到這兒吃飯。你和侍者好熟。」

  簡梅笑了:

  「這哪裡是侍者,是老闆。」

  「老闆?」

  「你印象中的老闆大概都是飽食終日、坐享其成的了?對不起,你那些千古不變的概念,還得根據變化了的現實修改一下呢!如今這裡的勞資關係不同以往。這種小老闆,不帶頭幹活,雇傭的人就不給他賣力氣。這老闆姓陳,九龍人,在這條街上齊了三家餐館,他整夭得三家餐館輪流跑,迎客送客,端酒端菜,你看他那雙腿都跑成細棍兒了……」

  我剛要笑又趕緊止住。陳老闆親自端來酒菜,還笑嘻嘻把一張印著銀字的紅紙名片給我,請我指教。這時,一個客人吃過飯走了。他轉身跑上去,說客氣話,鞠躬致謝,一直送出大門,此後再沒進來,大概又跑到另一家餐館應酬去了。簡梅對我說:

  「你儘管吃飽。我在這裡吃飯,向來不花錢。」

  「噢?你好大能耐!」

  「能耐?誰沒能耐?」她向熱雞湯裡的餛飩輕輕吹了兩口氣,抬起她漂亮又神氣十足的臉兒說:「只不過這兒一切都得靠自己。自己靠自己。不象國內,可以靠老子,靠領導,靠誰也砸不碎的金飯碗;幹不幹,都吃飯。」

  「你在四萬里之外,還在批評自己的國家。」

  「批評自己國家的人,。並非不愛惜自己的國家。批評不是咒駡,頌揚也不見得是熱愛。批評現在,正是為了將來。」

  「真沒想到,你居然有這些可愛的想法。」

  「想法是想法。想法可愛不見得有用,最後還是空的『因此我什麼想法都有,哪種想法有用,我就哪樣想。」

  「你剛剛這個想法呢?」

  「為了說給你聽。你是經過訓練的——專喜歡聽沒用的好話和大話。」她說著,嘴巴已經停住咀嚼東西,唇槍舌劍和我幹起來。

  「咱們把鬥嘴的嗜好,放在飯後好嗎?」

  她笑嘻嘻閉住嘴。每次爭辯,總要讓她說完最後一句才好結束。我們吃飯。吃飽後揚長而去,沒有傳者來送賬單。

  「你吃飯真可以不花錢?」

  「至少在唐人街是這樣。」

  「好牛氣!請問,這些餐館都是依仗你的力量才開張的?」

  「不,靠我們老闆。」

  「你的老闆是地頭蛇?」

  她令人莫解地笑一笑說:「差不多。」然後把話鋒一轉:「地頭蛇並不只這裡才有!」

  我們說著,不知不覺走出索霍區,一片喧鬧的鬧市聲篤地把我包圍起來;繁華的牛津街重新光彩燦爛地展露面前。簡梅立即明顯地興奮起來,她陪我走串一家家店鋪,從那些小型、單間、熱熱鬧鬧的紀念品商店,古色古香的古董店,珠光寶氣的首飾店,濃香撲鼻的花店,酒店,瓷器店,燈具店,汽車商店到超級百貨商場。簡梅不等我在一處看仔細,就急著把我拉進另一家店鋪。她仿佛要把這一切都塞進我的眼眶裡,一邊向我解釋:這是無人洗衣房,這是帶電腦的冰箱,這是歌星愛迪 ·維廉姆斯的唱片,這是電子賭具,這就是代替主人照管商品的監看電視……說話的語氣常常能區別人之間的位置,聽她的語氣,我像是從山溝裡初入城市的鄉巴佬,她卻象這個富有的城市的當然主人。她以一種令我反感的炫耀神氣說:

  「這裡應有盡有。」

  「不見得。」我說。我又到了反攻時刻。

  「沒有故宮、長城、莫高窟。對吧?」

  「只要它還在你心裡就好。」

  「可惜那只能代表過去。」

  「不,同樣代表現在和將來。」

  「將來我不知道。現在是現代社會,你隨我來——」

  她一拉我胳膊,走進一家商店。一個令人眼花鏡亂的小天地。四邊全是五顏六色、搖金晃銀的東西,又被屋角投來的轉來轉去的光束照得如同夢幻的影像,細看原來是各式各樣、垂掛著彩色絨線球兒的衣褲。室內用最大的、幾乎不能令人忍受的音量,播放著節奏異常強烈、旋律近似瘋狂的現代音樂;店內的顧客和職員卻置若罔聞,大都隨著音樂輕鬆地跳著現代舞。我聽說西方有種商店,店員耳朵裡塞著棉花團,大概就是這種商店吧!我一扭頭,一個高高的英國青年的模樣使我覺得好笑。他的頭頂兩邊剃光,頗似當年紅衛兵們創造的「陰陽頭」。只不過那是強迫的,這是自願的。新奇的是,他的頭頂中間留了一長條頭髮,不知用什麼辦法把頭髮搞得豎起來,好象一排二尺長的黑色的細針。這使我想起古代印第安人的武士。他是在頭髮中夾了鋼絲還是用樹脂凝結起來的?我想走近看個明白,但音樂發展到高潮,撕扯我的神經,我簡直一刻也呆不住了。簡梅為了使我聽見她的話,沖我耳朵喊著說:

  「這是新潮商店。這裡的衣服才是世界上最時髦的衣服。那人的髮型也是最新式的。這裡播放的音樂叫做『曖』樂,最現代的,你聽得見我的話嗎?」

  我轉身拔步走出商店。簡梅跟出來:

  「你害怕了?」

  「耳朵受不了。」

  「馬克思主義者不是無所畏懼的嗎?」

  「勇士也會厭惡某些東西。」我回答她。

  「馬克思反對新潮嗎?」

  「他沒見過這種東西。他見了也會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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