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我弟弟呢?」

  「大概也挺好吧:我出國前沒來得及去你家,只和你爸爸通過一個電話。」

  「你夫人呢?」

  「還好!」

  「嘿,都是好。好不能概括一切,好中間有各種各樣的區別,這些回頭再談吧!我先領你參觀一下我們的餐館!」

  她興致勃勃陪我上上下下轉了一圈。看了整座餐館:樓下右側是酒吧間,左側是餐廳,樓上是專供包飯的單間。侍者都是華人。矮粗,長髮,穿西眼,說廣東話,互相長得很相象。黑西服的領口露出雪白的襯衫,上面好象粘著一個蝴蝶形的黑領花。我總覺得他們象什麼,後來想到了相象物就暗自笑了:象一群肥壯的企鵝!

  餐館格局小巧,家具和陳設都是中國式的,餐具是碗筷,典型的中國餐館。新奇的是,整座樓所有屋頂都吊著橫斜穿插的幹樹枝,上面紮著絹制的紅白梅花。

  「這兒應當叫做『梅花酒樓』。」我說。

  「這是老闆特意為我裝上的。因為我叫簡梅——」她說著指指自己的旗袍,「這也是老闆專為我定制的,你看,上邊也繡了梅花。」她用受人恩寵、洋洋自得的口氣說話。

  「看來,老闆待你很不一般。」

  「當然了!他是以每週三百鎊的傭金請我來當領班。原先我在東華餐館當領班,一離開那裡,那裡頓時少賺一半錢。東華餐館的老闆再花大價錢請我去,我反而不去了。」

  「你真行。是因為你漂亮,還是能幹?」

  「兩樣都有,你說呢?」

  「我想說的,你都說了。」

  說著,我們又回到走廊的沙發上坐下。跟著就來了一個傳者,給我們送來兩杯熱咖啡,一個奶罐和一個糖缸。簡梅下意識地搓著兩隻雪白細長、塗了銀色指甲油的手,並沒有答理這侍者、我對傳者說一聲:「謝謝!」侍者先是莫名奇妙地一怔,隨即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朝我一連深深點了幾下頭才走去。

  簡梅說:

  「你為什麼謝謝他?你來吃飯喝茶,得付錢,他賺了錢,就得謝謝你。這兒可不象國內——你對服務員點頭哈腰,他不高興答理你,照舊不答理你。那種服務員要是到這裡來混日子,保准不出三個月就得餓死在泰晤士河邊。要不就得學會笑。怎麼?你笑什麼?這也是資本主義的腐朽性嗎?」

  我又笑一笑,說:

  「我謝謝他,因為我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同事。」

  「去他的!這些傢伙都是在香港混不下去,才跑到這兒混日子來。我剛到香港,他們叫我『大陸崽』,瞧不起我!可到了這兒他們就神氣不起來了。我現在是領班,管他們,都得聽我的。哼!我要是想拿他們泄洩氣、開開心時,就叫他們『香港崽』,氣他們!香港算個屁!不過是中國的一個腳趾頭,還是最小的一個。」

  「喲,你居然也有『偉大的愛國主義者』的情感了?」

  她描過的黑眉毛一挑。顯然由於義氣用事,缺乏防備,失口叫我抓住什麼,她一時反不過嘴來,馬上換句話說:「十一點半了。我去找一個人替我頂班,咱們吃飯去!」她站起來。旗袍和高跟鞋使她顯得挺高。

  「老闆不會扣你薪金?」

  「你來之前,他到俱樂部賭錢去了,一賭就得到半夜。他走了,我當家。現在客人不多,只有幾個『鬼佬』。懂得什麼叫『鬼佬』嗎?香港人把外國人都叫做『鬼佬』。你等一下,我馬上就來。」

  她進去一會兒再出來時,換了一身黑衣眼,黑外衣,黑裙子,黑靴子,黑色挎包。黑頭發反而不顯了,白臉紅唇卻更突出。

  「走!」她說。

  我們走出去。

  在路上,她問我:

  「我穿這身黑衣服好嗎?』

  「嗯?嗯。似乎不如紅的。」

  她沒說話。她高高的硬鞋根,快步走起來,象小馬駒走過那樣「得得」地響。

  「我們到哪兒吃飯?不如到我們旅館去,吃完還可以聊聊天。」

  簡梅淡淡一笑,好象我輕看了她。她立即領我走進一家中國餐館。剛坐下,立即有一位年輕而削瘦的男人走過來,用廣東話殷勤地同簡梅說話,我不大懂廣東話,大概他們在說笑打趣。這男人掏出煙來請我們吸,還微笑著對我說一句話,我聽不明白。簡梅說:

  「他說『歎番支』,粵語,意思是『請享受一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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