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霧中人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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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好笑?馬克思主義者一邊與對手較量,一邊不斷清除自己的冒牌貨。馬克思主義的鬥爭內容之一,就是辨別真假。」 「行了!如今世界上各種馬克思主義已經有幾十種。自己身邊多得更數不過來。就讓歷史把這個『責無旁貸』的區別真假的重任放在你肩上吧!我沒這種能耐,還是走了好,免得『假』的出來,我又得吃苦受罪,上當受騙。還總得擦亮眼睛,再擦兩次,眼膜就得給擦破了!」 於是.她那塗了口紅的薄薄小嘴,象機關槍一樣朝我開火。好象我是她多年來坎坷生涯和不幸遭際的全部根由。人間任何一件事,都不止於一個道理,說服人並不容易。何況她的道理並非完全荒謬。可是出於我倆之間的習慣,在鬥嘴時誰也不能退卻,我就進攻她的薄弱處: 「你選中一個比你大十五歲,只認識一個月的人,做你丈夫,不過是為了嫁給他,可以把你帶出國罷了。你對自己負責嗎?」 「生活教給我:無論什麼事,都得走著瞧。好壞靠運氣,誰也不能預卜。」「但你的運氣全押在這個僅僅認識一個月的男人身上了。」 「你認為是種冒險,或是犧牲?」 「是的。如果說冒險,是實實在在的;如果說代價,未免太大了!」 「世界上的事都得有代價。」 「如果你們不合適?」 「離婚好了!」她說得十分輕鬆。好象說一個空酒瓶和廢報紙什麼的。 「離婚?你把它看得這樣輕而易舉?」 她哈哈大笑: 「你這位『解放派』竟然這麼害怕離婚?你這個人的私事都沒有膽量去碰,還敢去什麼『干預生活』?」 我沒說話。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說什麼也沒用。由她去罷!我想。這是我們在國內最後一次談話。我們之間這種談話,她向來是不占上風就難以結束的。這次我有意讓她占一點上風,算是為她送行。送行總是要給人一些快樂、祝福和安慰的。 她就是帶著這些頑固又奇特的想法,跟著那男人走了。 我知道,她先到香港,隨後又隨那男人來到這裡。她沒有離婚,據她爸爸說,她生活得相當如意。我只想親眼一見罷了。 我一走進索霍區的唐人街,立時有種異樣的感覺。這裡很象四十年代上海的霞飛路和天津的勸業場一帶,只是更加破舊和灰黯。不知是這些舊樓維持著這裡的人生存,還是在這裡謀生的人維持著這些破房子的存在。只是林立的買賣招牌上寫的都是中國字,注著英文。街上的人大多是黑頭發黃皮膚的華人,比起牛津街上來來往往、高大精壯、面泛血色、大步流星的歐洲人,完全兩樣。他們是從哪兒來的?香港?臺灣?東南亞?美國?來旅遊還是久居此地?為什麼在倫敦大街上很少見到一個,卻都聚在這狹小又無趣的街上?來買他們自己用慣了和看慣了的東西嗎?不,這些專賣中國物品的店鋪,都是為外國人開設的。這些算盤、毛筆、宮燈、筷子、紙扇、銅佛和龍頭拐杖呢?不過為了滿足異國人的獵奇。他們又為何而來,……忽然,我這個遠離故國才僅僅一天的人,好象失鳥飛回故林一般,一種親切、熟悉、諧調、難捨難分的感覺,好象一團熱氣撲在我身上,使我陡然被感動了。哪來這種感覺?這些招牌上的中國字?大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們所說的家鄉話?他們那些熟習的舉止與神情?我想,炎黃子孫本色難移,肯定會萬世不竭的!他們即使在地球的背面,在異國的鬧市街頭,也要頑強地開闢出一塊使自己情感有寄託,心理有慰藉的地界……簡梅也是為此之故,才來這裡謀生嗎?不知道。 「請問,鑽石酒樓在哪兒?噢!對不起。」 我剛問一位路人,已然看見招牌。招牌極大,下邊只有一個小門。但倫敦的鋪子大多象牛魔王的肚子,口小肚膛大。外面只有一扇門,裡邊卻上三層,下兩層,多少英鎊也填不滿。 這是扇落地的無框的玻璃門。玻璃反光,如同不透明的一樣。我才要推門,門兒自己開了,原來裡邊有位專管開關門、迎送客人的侍者。 「簡梅小姐在嗎?」 侍者朝我微笑一下,扭頭用廣東話叫一聲。 簡梅從裡邊的高臺階上輕快地走下來。她好象一直站在那裡,就等著一聲招呼。她一出現就使我一驚!她真是大變了樣子,修長的身材穿著一條極合體的白軟緞旗袍,下端繡著幾枝花苞繁盛的銀梅,又鼓又亮,好象金屬的。外面被一件寬鬆又鮮豔照眼的大紅毛衣。長長、打卷兒的頭髮自然地披落下來。我從來沒見過她的頭髮這樣黑、這樣好。白旗袍、紅毛衣、黑髮,加上雪白的臉兒、紅唇、黑黑的眉毛和眸子;紅、白、黑,分明又奪目,的確漂亮極了。她身後還跟著兩個矮粗的男侍者,好象什麼貴婦人在夜總會出場露面時那種氣派。就在我倆見面的一瞬,她對我流露出的驚奇的目光似乎感到很得意。我卻立刻後悔了,我應當裝得不以為然才是。 她請我在兼做起坐間的走廊的沙發上坐下來。問我想喝點什麼。「啤酒吧!」我說。 她從酒櫃上端來兩杯,給我一杯,她自己一杯。 「怎麼樣?」她問我。 「你很適合穿紅的。」我說。不知我為什麼這樣說。 她更高興。可能為此,她沒有象往常那樣,一見面就和我鬥嘴。 「我爸爸好嗎?」 「很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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