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神鞭 | 上頁 下頁
十五


  只聽這三個字,回身已經不見牆上那人。頭兩字「鼻子——」聲音還是在那面牆上,最後一個「李」字,已經是從門外傳進來的。

  原來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輕功蓋世,名不虛傳。人家既然如此看重自己,膽氣也就足了。至於人家說功夫在自己之下,也並非一般客套話。像這種有真本事的人,總愛把自己藏在別人後邊;沒真本事的人才總往前躥,生怕丟掉自己。怕人忘掉是最悲慘的事——這是題外的話了。

  且說這時,東洋武士已經把木樁子砸進地裡一尺半,地面上露二尺半,他雙臂一展,落在木樁上,像只老鷹落在旗杆頂上。他並不進攻,而是朝傻二比劃兩下,叫傻二進招。傻二想到鼻子李囑咐他的話,用心琢磨對方的招法,悟到這東洋武士身材矬小,夠不上自己的髮辮,故此先立個木樁,站在樁上,居高臨下,逮機會好捉自己的辮子。傻二看破對方招數,也就馬上有了對策,他縱身貼前,拳掌並用,就是不動辮子。東洋武士手法極快,把他的來拳來掌,一一抵住,而那****眼始終死盯著他頭上的髮辮。傻二主意拿定,不到緊要關口,決不使喚神鞭。東洋武士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故意賣個破綻,待傻二貼前,猛出雙掌,快若迅雷疾電,傻二趕忙招架,兩雙胳膊頓時絞在一起,傻二的左腕被撥在中間,只要對方發力,就可能被撥斷。使辮子!他剛一動念,辮子已經抽在東洋武士的臉上,這一下,打得東洋武士立即鬆開雙臂,身子一晃,險些掉下木樁,但傻二這一辮子打出去,似乎感覺辮梢碰到什麼,這是東洋武士的手!他立即明白東洋武士今天憋足勁來捉自己辮子的,挨了打也沒忘了抓他的辮子。他變個招數,不用橫抽,而是如蛇出洞,尋到空隙直戳出去。軟軟一條辮子,使得像鐵杆紮槍,剛猛異常。玻璃花在一旁叫道:「佐爺!小心辮梢掃眼睛!」東洋武士不通中國話,怔了一下,就給傻二的辮梢飛快地戳上眼睛,不等他睜開眼,傻二掄起辮子就抽,「啪!」聲如劈天,打得東洋武士在木樁上轉了兩圈,若不是腳下有根,早跟土地爺熱乎去了。

  這兩下把東洋武士打胡塗了,他鬧不清辮子的來龍去脈,甚至不知這辮子究竟在哪兒。可是他忽然見傻二的辮子一甩,像棍子一樣橫在自己眼前,東洋武士見這機會絕好,出手抓辮,指尖剛剛沾上辮子,這辮子又變成鏈條在他手腕「刷」地纏了兩道。跟著傻二來個「獅子擺頭」,硬把東洋武士從木樁上甩起來,同時一掌打在東洋武士胸口上。這一掌為了不叫東洋武士借機抓他辮子,因而運足氣力,銳不可當,直把東洋武士暈頭轉向地扔在對面的戲臺上去。就這一瞬,傻二已然站在那木樁上,神鞭烏光光又松松地繞在肩上,雙手倒背,神氣頂足,好象站在那兒看戲。

  在眾人叫好和哄笑中,東洋武士就像名醜劉趕三,傻乎乎立在戲臺上。不知誰大喊一聲:「打他媽洋毛子呀!」跟著一大群人跳進場子和四條日本漢子打成一團。看熱鬧的人見鬧事了,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跑,反而擠成大瞎團。一時拳飛棒舞,不知誰揍誰。死崔忽然帶著一幫小混混,沖進人群,圍住玻璃花,一把將他胸前的金表奪去,跟著混混們手舞斧把、竹竿、門栓,把玻璃花打得殺豬一般嚎叫,一直把嗓子喊劈了,出不來聲音。

  十 它本是祖宗的精血

  傻二鞭打東洋武士,不單威震津門,也落得美名四揚。本地鄉紳送來厚禮和錢帖,才子們送來條幅對聯,還有梅振瀛寫的兩塊大漆描金的橫匾。一塊是「張我國威」,一塊就是這「神鞭」二字,尤其這「神鞭」寫得尤見氣勢。「鞭」字最後一捺甩出來,真像傻二的辮子一甩那股勁——又灑脫又豪猛。可惜他房小屋低,沒處懸掛。本地的山西、閩粵兩家會館就召集買賣人募捐銀錢,張羅泥工瓦匠,給他翻蓋房屋。因為他這一鞭,壓住了洋人的威風,也壓住了洋貨如潮、猛不可當的勢頭。一連多少天,賣國貨的鋪子盈利眼看著往上增。故此,無論傻二怎樣推卻,也推不掉眾人這份盛情。緊接著,就有更多好武少年求他開山收徒,傳授神功。他祖輩的規矩在,非子不能傳的。但不知誰在外邊嚷嚷,說他大開門庭,廣收弟子。每天叩門拜師的人很多,雜七雜八,嘛樣都有。有的腦袋後邊的辮子不比老鼠尾巴長多少,毫不自量,也要學辮子功。有一天,來一個黑臉的胖大漢子,辮子比棒槌粗,長得幾乎挨地,竟然比傻二的神辮還長。傻二愈看愈不對,上去一抓,掉下來一多半,原來摻了假髮!傻二沒功夫和這些人胡纏,便關上門,門板上貼張黃紙,寫明不收徒弟。可外邊照樣有人自稱是他的嫡傳弟子。大儀門口的益美豐當鋪迎面牆上掛出一條大辮子。說是當年「傻二爺」送的。下邊貼張紅紙,寫著「神鞭在此,百無禁忌」八個大字,引得不少人去觀看,說真說假,議論不已。後來各買賣鋪一窩蜂都掛出辮子來,也就沒人再論真收假了。

  市面上鬧得這樣厲害,傻二是凡人,凡人不能免俗,難免得意洋洋,迷迷糊糊像駕了雲。他想自己出人頭地,穿著打扮都得合乎身份,便在人家送來的禮品中,擇了一套像樣的袍褂,剛要試穿,忽聽門外傳來撥動椽頭的聲音,知道這是擔挑兒剃頭刮臉的王老六。自己也正該把辮子精心梳洗整理一番,便開門把王老六招呼進來。

  王老六是寶坻縣人,本領出眾。據說他當年在老家學藝時,師傅叫他抱著掛霜的老冬瓜剃,只准剃去瓜皮上的一層白霜,不准劃破瓜皮。老冬瓜都長得坑坑窪窪,練過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頭一帶,走街串巷二十多年,沒聽人說他劃破過誰的頭髮,可他今兒有點反常,不一會兒已經在傻二的頭上劃破五條口子;每劃破一道口,就趕緊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來,沙得頭皮好疼。傻二抬眼見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問:

  「你怎麼啦?」

  這話問得直,王老六以為傻二看出自己心裡的鬼來,撲騰跪在地上,渾身都抖起來,聲音都發抖:

  「您饒了我吧,傻二爺!」

  傻二摸不著頭腦,但覺得事情裡邊有事,往深處一追,王老六招出,原來玻璃花和楊殿起把他找去,說洋人要花一千銀子買傻二頭上的辮子。他們先給王老六十兩,待王老六割下辮子,再把賞銀補齊。王老六一時貪財應了這事,臨到動手心裡又怕起來。王老六說到這兒,把頭磕得山響,掉著淚說:

  「不管您打我罵我,還是饒了我,從今兒我都再不在天津衛擔挑剃頭了。我白活了六十歲,什麼發財的機會沒碰上過,如今十兩銀子就把我買了。別看我歲數大,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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