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神鞭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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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把這些話翻譯給佐藤,佐藤臉上毫無得意之色,大聲喊來四條身材矮粗的日本漢子,看上去個個結實蠻勇,一人手裡一杆長鞭。四人站四角,揮鞭抽打佐藤,佐藤左騰右躍,鞭子漸漸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條鬼影也似,分不出頭腳,卻沒有一鞭沾上他。只聽得鞭子在空氣裡挾帶勁風的颯颯聲。玻璃花看得發暈,一隻眼顯然更不夠使的了。 忽然,鞭影中發出佐藤一聲怪叫,佐藤就像大鳥從中閃電般地躥出來一樣轉眼間落在竹榻上。四條日本漢子傻站在那裡,鞭子揮不動,原來四條鞭子的鞭梢竟給佐藤挽個扣兒,紮結在一起了。 楊殿起大聲叫好稱絕。玻璃花連「好」都喊不出來,為表示自己不是外行,他琢磨一下對佐藤說: 「佐爺,原來您練的是專門抓小辮!」 佐藤秀郎不答話,神氣卻傲然,好似天下所有人的辮子都能叫他抓在手裡。玻璃花真算不白來,大開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練嘛功夫的人都有,指嘛吃飯的也有。當下,佐藤拜託玻璃花,送一張戰表給神鞭傻二,約定三日後在東門外娘娘宮前的闊地上比武,到時候不到人就算認輸。玻璃花見有這樣的後戳,膽氣壯起來,答應把戰表交到那傻巴手心裡,把話捎到傻巴的耳朵眼裡。隨後,楊殿起又用日本話同老闆佐藤說了一小會兒,玻璃花插不上嘴,有些氣,心想楊殿起這小子不是有話背著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通洋語。分手時,玻璃花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土鼈,就把剛才從「北蛤蟆」那裡聽來的兩個字兒的洋話說出來: 「拜——拜!」 這一來,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在返回城去的馬車裡,玻璃花問楊殿起,洋人為嘛總笑自己。楊殿起說: 「三爺不知,洋人和咱中國人習俗不大相同,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中國人好剃頭,洋人好刮臉,中國人寫字從右向左,洋人從左向右;中國書是豎行,洋書是橫排;中國人羅盤叫『定南針』,洋人叫『指北針』;中國人好留長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國人走路先男後女,洋人走路先女後男;中國人見親友以戴帽為禮,洋人就以脫帽為禮;中國人吃飯先菜後湯,洋人吃飯先湯後菜;中國人的鞋頭高跟淺,洋人鞋頭淺跟高;中國人茶碗的蓋兒在上邊,洋人茶碗蓋兒在下邊。你剛才在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當碗蓋,蓋在茶碗上,當然人家笑話你了。」 楊殿起說這些話時,有一股精神從小白臉兒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點見識!」玻璃花感到自慚不如。可是他盯了楊殿起的臉看了兩眼,忽然說道:「我明白了——你小子原來兩邊唬——拿中國東西唬洋人,再拿洋貨唬中國人。今兒你腰上拴這些鈴鐺壽星,就是為了唬北蛤蟆的,對不對?哎,我那兩個銅爐子呢?」 楊殿起沒說話,從懷裡摸出兩樣東西給他。一樣是指甲剪子,一樣是塊亮閃閃的金表,正是昨天見到的那種「推把帶問」的。但不是昨天鏤金烏銀殼那塊,而是亮光光、沒有做工的鍍金殼,顯然是楊殿起剛才從洋人手里弄來的。 「你小子,拿我那兩個銅爐換了幾塊表?」玻璃花問。 楊殿起看他一眼說:「你不要就別攥在手裡,拿來!我把那兩個假宣德還你。你知道我往裡搭進多少東西?一大掛五銖錢,還有一盒子血浸銅浸的玉件!」 「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著你說。你和北蛤蟆跑那屋搗嘛鬼,我也不知道。認倒黴吧!」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邊,美滋滋地聽一聽,隨即把表揣在懷裡,鏈卡子別在胸前。 「你可還得給我再搜羅些銅佛、膽瓶、字畫什麼的。我——還有些好玩意兒,你見也沒見過呢!」楊殿起說。 玻璃花身子隨著車廂的擺動,眼瞅著在胸口上晃來晃去的金錶鏈,聽著楊殿起的話,忽然精神抖擻起來: 「等東洋武士打贏,三爺我翻過把來,咱他媽就大折騰折騰!」 九 佐爺的本事是抓辮子 四名長衣短褲的日本漢子在娘娘宮前的闊地上,用刀尖劃個大圈,場子就打出來。不管人多擠,誰的腳尖也不敢過線。 這兒,除去山門對面的戲臺不准上人,四邊的樓頂、牆沿、煙囪,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了人。還有些人爬到過街樓「張仙閣」,推開窗子往下瞧。只見東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面對面站著。東洋武士渾身全黑,短身長臂,鼠面鷹目,那樣子非妖即怪。傻二還是寬寬鬆松一件藍布大褂,辮子好象特意用蓖麻油梳過,上松下緊,辮梢夾進紅絲線頭繩,漂漂亮亮盤在頂上,人們都盯著他這神乎其神的辮子,巴望親眼看見他顯露神功。 東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口粗、四尺長、上平下尖的木樁子。東洋武士接過木樁,尖兒朝地,拿拳當錘,匡、匡、匡、匡,硬往下砸,眼見木樁一寸一寸往地下紮。這一出手就把人們看呆了。玻璃花高興地又喊又叫。 玻璃花純粹傻蛋一個。前三天說好,今天比武,日本洋行的老闆不來,這邊全靠楊殿起和玻璃花照應,楊殿起還得當翻譯。偏巧昨晚楊殿起說鋪子裡有急事,坐船去了寧河的東豐台。玻璃花哪知道楊殿起由於天津人自打咸豐九年望海樓那樁教案,仇洋的情緒好比漲滿的河水,使點勁就會溢出來,他怕招惹眾怒,耍個滑兒躲開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為楊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中國話,他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了: 「傻二,瞧!今兒東洋的哥兒們,替三爺我拔撞來了。怎麼樣?三爺的路子野不野?今兒叫你小子明白明白,是洋大人神,還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誰還敢騎著三爺的脖梗子拉屎!誰他媽噁心過三爺的,今兒東洋哥兒就替三爺出氣!哎,傻巴,你怔著幹嘛?」 傻二確是有點發怔。 大前天,有人把戰表包塊磚頭扔進他家院子,他就怵頭。為嘛?說也說不明白。反正那時候中國人怵洋人,誰也不知道為了嘛。有原因就有辦法,沒原因就沒辦法。直到昨天後晌,他還猶猶豫豫,依然沒有回表應戰。這當兒有人敲門,他坐在屋裡沒開門,轉眼卻見一個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陣風刮進來,也沒這麼快。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單看目光透徹的雙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功夫在身。沒等他開口,這人縱身往後一躍,竟然毫無聲息地貼在牆上,兩腳離地三四尺,原來他左手的無名指勾在牆壁的釘子上,憑藉這一指之力自由自在地懸起整個身體,就像蜻蜓落在上邊一樣,這功夫可是天下少見的。這人笑嘻嘻對他說: 「我看你的神氣不對。哥兒們,難道你怵洋人?那你還算不上一條好樣的漢子。洋人不過眼珠、頭髮、皮膚的顏色和咱不同,說話兩樣,至於其它麼——喜怒哀樂,行止坐臥,吃喝拉撒睡,還不都和咱一樣?他們吃飽不打嗝兒,受涼不打噴嚏,睡覺不打呼嚕嗎?要說能耐,各有各的長處;要說比武打架,非壓他們一頭不可。哥兒們,論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把洋人當回事,你呢?咱初次見面,總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給誰,也不該尿給洋人!洋人的武功再格色,總離不開手眼身法步,你只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贏。何況你還多一條辮子呢……哎,兄弟,你給我把扇子,這天跟下火差不多。」 傻二轉身拿扇子,邊問: 「師傅尊姓大名?」 「鼻子——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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