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神鞭 | 上頁 下頁
十六


  這事叫傻二聽了吃驚不小。

  他好言把這財迷轉向的老東西安慰一番,打發走後,西城的金子仙來訪。這位金先生在各大南紙局掛舉單,賣字畫,自然一手好字好畫,以畫「八破」稱名於世。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蟲咬的古書,黴爛的古帖,鏽損的古佛,熏黑的古畫,斷殘的古錢,磨穿的古硯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愛吃傻二的炸豆腐,現在就自稱是傻二的「老哥兒們」,常來串門,每來必送一幅字,都是用最考究的紅珊瑚箋帛寫的。

  傻二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金子仙,並說:

  「我納悶,他們割去我的辮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長出一條?」

  金子仙慌忙說:「不,不,你快敲木頭,這話不能說。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血,又是國寶,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緩口氣說:「老哥兒們,雖說你神功蓋世,要論您這人……我下邊要說的話就有點楞了……」

  「你有話幹嘛留在肚裡!」

  「您——哩!您這人可算冥頑不靈。對外,看不明白世道,對己,看不明白……您這神鞭。」

  傻二想一想,連連點頭道:

  「對、對、對!是這麼回事。你怎麼看,說說。」

  金子仙的話題非同一般,神色也變得莊重起來,皺成幹棗兒似的眉頭上,還頗有些憂國憂民之意:

  「如今這世道是國氣大衰,民氣大振,洋人的氣焰卻一天天往上冒。他們圖謀著,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奪我江山社稷。偏偏咱們無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詐,反倒崇尚洋人。就說市面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貨,都是海外洋人的棄物,愚民竟當做珍寶,怪哉!還有洋人的圖畫,徒有形貌,毫無神韻,更是無筆無墨,上無劉李馬夏,下無四王吳惲,全然以媚俗取悅於人,愚民也好奇爭買。有人瞧見,紫竹林一家商店擺著一件塑像,名號叫『為哪死』(維納斯),竟是赤身裸體的婦人!這豈不是要毀我民風,敗我民氣!洋人不過都是貓兒狗兒變的,能有多少好東西?民不知祖,就有喪國之危!老哥兒們,您再想想自己頭上這辮子,哪來這樣出神入化?您自己也說過,想到哪兒,辮子就到哪兒,想多大勁兒,辮子就多大勁兒。凡人豈有這樣的能力?這本是祖先顯靈,叫人振奮國威民志,所謂『天降大任於斯人』!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奪我國民之精神!身上毛髮,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損傷。您該視它為國寶,加倍愛惜才是。老哥兒們,我看您為人過於憨厚,凡事不計利害,怕您吃虧,才不管您愛不愛聽,把話全扔出來!」

  這一席話,已然使傻二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人們常說,神呀,仙呀,靈呀,魂兒呀,現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辮子,仿佛弄不明白是嘛玩意兒了。好象腦袋後邊拖著的不是辮子,而是整個大清江山那麼莊嚴,那麼博大,那麼沉重。但再尋思尋思,這事情確乎有點神。誰有這辮子,誰又聽說過這樣的辮子?一時,他有種當皇上那樣的氣吞山河之感。還有種感覺——那時沒有「使命感」這個詞兒——他就是這種自我感覺。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傳,就該趕緊娶妻生子,否則便會打他這兒中斷了祖輩傳衍的神功,對不起祖宗。他見金子仙是個古板人,循規蹈矩,能信得過,便拜託金子仙幫他找個媳婦。金子仙家正好有個老閨女,就送過門來。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樣平常,人卻勤懇誠實,對他的辮子真當做寶貝一樣愛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為了安全,剃頭的事都由她自己來做。梳洗好拿塊蛋黃色繡金花的軟綢巾包上;還專門縫上細絹套,睡覺時套上,怕壓在身子下邊挫傷了。逢到場面上的事該出頭露面,她在這辮子每一節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氣四溢,黑中綴白,煞是好看。這女人就一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防備歹人意外偷襲,這樣子極像四月初八城隍廟賽會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

  十一 神鞭加拳

  光緒二十六年,有個歌兒唱徹天津城:

  一片苦海望無津,

  小神忙亂走風塵,

  八千十萬神兵起,

  掃除洋人世界新。

  這歌兒來得突然,事情來得更突然。天下鬧起義和拳!但如果您要在那時候活過,身子叫在教的二毛子們當驢騎,眼見過知府大人在洋人面前不如三孫子,您又不會覺得義和拳來得離奇突然。俗話這叫:事出有因嘛!

  清明一過,直隸省遍地義和神拳紛紛豎旗立壇。一入五月,文安、霸州、靜海、豐潤、青縣、滄州、安次、固安等地團民,呼喇喇潮水般湧進天津衛,憑藉著兩丈高的城垣,與紫竹林的毛子們交上火。炮彈來來去去,像蝗蟲一樣飛。人都說義和拳能避洋槍洋炮,天津衛的哥兒們應聲鬧起來,把各個廟宇、祠堂、公館、公所、學院,甚至大家宅院,全都占做壇口。鎮守天津的總督裕制軍彈壓不住,換個笑臉,穿著朝衣褲褂,方頭靴子,向各路拳首三拜九叩行大禮。這一來,滿街走的都是義和拳了。文官遇上下轎,武官碰上下馬,叫這些平時仰頭走路的大老爺們垂頭喪氣,小百姓們自然高興。這時,像廣來洋貨店那樣的字號,在「洋」字上邊貼個「南」字;像玻璃花去紫竹林坐的那類東洋車,也改稱做太平車。一切沾「洋」字都犯忌。信教的二毛子、三毛子、直眼們大都給團民們捉去,腿快的逃往租界。楊殿起雖然不在教,平時發了洋財,無人不知,他機靈得很,不等義和拳鬧起來,便提早躲進紫竹林,後來「天下第一團」的首領張德成,用八十一條火牛往租界裡一沖,他怕租界守不住,就隨同貝哈姆的家眷坐輪船出海渡洋,從此不當中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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