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神鞭 | 上頁 下頁
十三


  「有位洋大人要會會神鞭。你不是跟他交過手嗎?洋大人請你去說說,神鞭那小子有嘛絕活,這還不容易。你就勁還可以逛逛洋場。」

  玻璃花一聽這話才明白,原來楊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況,他沒給自己白眼,是因為有用於自己。准是洋人給他什麼好處,他才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子!想白使喚人,沒那樣便宜事!他就故意說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想擠楊殿起現在就拿出表來。楊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這點蠢念頭。他換了一種教訓人的口氣說:

  「你挺明白的人,怎麼犯傻了?這洋大人是東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琢磨,咱國貨抵不上洋貨,國術哪能抵得過洋術?這東洋武士要把神鞭撂倒,你三爺不是又精神起來了,這事情一半也是幫你的忙哪!難道你打算後半輩子就這樣窩窩囊囊下去了?東西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說,我還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腦袋,登時明白過來,馬上答應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點心全劃掠到肚子裡,起身走出洋貨店,乘著肚裡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金鐘橋邊那小混混家去要銅爐。他踢開門,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劃一道,鮮血直淌。小混混以為玻璃花報復來的,

  玻璃花捏捏這又硬又軟、挺稀罕的球兒,說道:

  「行,三爺不跟他生氣。但也不能白挨這一下,這洋球歸我啦!」

  他扭身剛要走,那女洋人穿著白紗長裙,像個大蝴蝶,跑上來兩步,喊幾句洋話。楊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給她,少惹麻煩,玻璃花心裡窩囊,也沒轍,發洩似的把球狠狠扔過去,口中罵道:

  「拿彩球往你三爺頭上砸,三爺也不要你這臭娘兒們!」

  那邊兩個洋人不懂中國語,反而笑嘻嘻一齊朝他喊了一句洋話。玻璃花問揚殿起:

  「他們說嘛?三塊肉?是不是罵我瘦?」

  楊殿起笑著說:

  「這是英國語,就是『謝謝』的意思。這兩個洋人對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來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沒見過這麼客氣的!」

  嘻嘻,玻璃花心裡的怒氣全沒了。

  沒走多遠,楊殿起引他走進一座洋人宅院。頭纏青布的黑臉印度僕人進去報過信,他們便登上擺滿鮮花的高臺階,見到一個名叫「北蛤蟆」(實際叫『貝哈姆』,是玻璃花聽了諧音)的洋人,禿腦袋,黃鬍子,挺著松鬆軟軟的大肚子。人挺和氣,總笑,還是哈哈大笑,好象覺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還有兩個上了歲數、身上散香氣的洋女人,眼珠藍得像貓,腰細得像葫蘆,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頭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點兒矇頭轉向,特別是處處洋貨: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燈、洋書、洋畫、洋蠟、洋酒、洋煙和種種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連名字也叫不上來。連養的一隻長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兒是腦袋。以前,弄點洋貨,好比大海撈魚,這次算是掉進「洋」海裡了。

  楊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間屋,不知幹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機會把這些洋玩意細心瞅一瞅,否則就白來了。他一眼先瞧見桌上有個黃銅小炮,心想多半是個小擺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鈕,「卡」一下,從炮口射出一個東西,掉在地上,嚇他一跳,再看原來是根洋煙捲。他把洋煙捲拾起來,卻怎麼也塞不回去了。他以為自己把這東西弄壞了,便將煙捲揉碎,偷偷掖在坐墊下邊。他老實地坐了一會兒,不見人來,斜眼又見手邊有個倒扣著的小銀碗,上邊有柄,柄上刻著兩個光屁股的女人。他輕輕一拿,只聽「叮叮叮」響,原來是鈴鐺。應聲就有一個大鬍子的印度人跑進來,瞪圓眼睛對他說話,他不懂,以為人家罵他,可這大鬍子立即端來一杯又黑又濃又甜又苦的熱水。

  他不通洋話,吃虧不小。楊殿起和北蛤蟆有說有笑,有來道去。那北蛤蟆對楊殿起腰上拴的大九件感興趣,從進門到出門,不斷地摸摸這個,捏捏那個,不住地怪聲呼叫,還拉來那兩個女人看,好象見到什麼寶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麼,又不懂得洋人禮節,只好隨著楊殿起去做去笑,人家點頭他點頭,人家搖頭他搖頭。一舉一動都學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後來北蛤蟆似乎對他發生了興趣,總對他笑。到底是喜歡他,還是他臉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與楊殿起告別時,北蛤蟆連說幾聲「拜拜」,又看著他,拍著自己的禿腦殼狂笑不止。

  楊殿起進紫竹林,就像回老家,東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氣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個尖頂教堂門前稍稍等等,自己進去一陣子才出來,然後帶他往左邊拐兩個彎,再往右拐三個彎兒,走進一家日本洋行。這兒從院子到走廊都堆著成包成捆的中國藥材、皮貨、豬鬃、棉花之類。打這些冒著各種氣味的貨物中間穿過,在一間又低矮又寬敞的屋子裡,與洋行老闆喝茶。楊殿起換了一口日本語與老闆談了一會兒,老闆起身拉開日本式的隔扇門,只見當院一張竹榻上,盤腿坐著一個穿長衫的日本人,垂頭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廟裡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闆會說中國話。他告訴玻璃花,這就是東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著,洋老闆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幾句日本話。

  佐藤把他謝了頂的腦袋一抬,露出一張短臉;眼兒一睜,一雙藏在眉棱子下邊的鷹眼,灼灼冒光。他雙臂一振,像只大鳥,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來是個矮子,矬身短腿,胳膊奇長,評書上說劉備「兩手過膝」,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這傢伙陰森森,真有點嚇人。

  「撲通」趴在地上直叩頭,沒想到玻璃花開口卻是要銅爐。他當即拿出銅爐來,用紙包好,交給玻璃花。玻璃花見床上放著一頂嶄新的珊瑚頂子的小帽翅,不知這小混混打哪搶來的,他順手操起,扣在頭上就走了。

  洋老闆叫玻璃花講講神鞭的能耐,玻璃花雖與神鞭交過手,又親眼見過神鞭大敗戴奎一、索天響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沒弄明白那辮子怎麼來怎麼去,一閉眼只覺得晃來晃去,有如一條蛇影,此時,他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雲山霧罩地白話一通,直說得比孫猴子的金箍捧還厲害。

  沒料到,東洋武士聽得上了火。他叫人拿來一杆趕大車的馬鞭,交給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洋老闆說: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勁抽。」

  楊殿起也說:

  「東洋武士瞧不起沒能耐的,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爺不抽你是客氣,打便宜人誰不會。他挽起袖口,掄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啪!」一響,並沒抽上佐藤,鞭梢好象掛在什麼地方了,抬頭看看,頭上無樹,也沒有別的東西纏繞,再一瞧,原來給佐藤抓在手裡。玻璃花吃驚地叫出聲來:

  「這——」

  佐藤已撒開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每一下都給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子扔在地上,抱拳說:

  「佩服,佩服,佐爺!我沒見過這種本事。」

  楊殿起笑道:

  「你就知道洋貨好。洋人不強,洋貨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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