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神鞭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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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廣來洋貨店的掌櫃楊殿起 人像蜜蜂,哪兒開花往哪飛。 您點高時,亂轟轟一大團圍住您,沒法分清;可是等到您點低的時候,真假遠近,可就立刻看得一清二楚。天津衛有句俗話,叫做:倒黴認朋友。 這幾個月,落了坯的玻璃花算嘗到了倒黴的滋味。沒人理他,也沒人怕他。一個人,就是一股子精氣神。像他這類人,沒人怕,一切全完。他沒膽子在估衣街上露面了,那裡的威風、便宜、勢頭、氣候,連侯家大小店鋪以及姑娘班子裡的油水,一概都叫死崔霸去。他後悔,當年他勢頭最硬時,沒借著死崔打壞自己一隻眼,把他廢了。現在乾瞪眼、生氣,也沒轍。誰叫自己栽給傻二?怨誰,怨天怨地,不如怨自己。往往壞事的根由還是自己。 他不敢再去找人幫忙,戴奎一,王砍天,柳梆子,全弄得身敗名裂。他指望索天響打敗傻二,誰想到這祖師爺竟是唬牌的。索天響挨了一辮子,露了餡,回去後,家裡邊差點叫徒弟們端了。傻二「神鞭」的威名便加倍叫響。人們一談起「神鞭」,自然扯到玻璃花。就是他在皇會上一鬧,才惹出這條「神鞭」,要不傻二今天還在賣炸豆腐,埋沒著呢!因此無論誰說神鞭,還都得從他那天「四腳朝天」的大跟鬥說起。愈是要把神鞭說神了,就愈得把他說得慘些。他還能牛氣起來?只有甘心當小狗子。 有一天,他沒錢花了,就來到東北城角三義廟左近的展家,敲後門,找飛來鳳借錢。胡媽出來拿一包碎銀子,說是二奶奶給他的。他覺得這樣有點像打發要飯的,又一想自己當下還不如要飯的呢,便接過銀包,對胡媽說:「告訴你家二奶奶,錢花完了,還要找她。」他用這些銀子混了二十天,花完了,真的又來敲後門,胡媽出來告訴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鎖起來了。他不信,以為飛來鳳不理他,便隔著那堵磨磚對縫的高牆,往裡邊扔磚頭,把院子裡的金魚缸砸碎了,引出展家幾個男僕要抓他,嚇得他一口氣跑到海河邊,在鹽坨裡藏了一天一夜,餓了就抓點鹽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晨才爬出來,剛走到宮北,忽聽有人叫「三爺」,他心裡一驚,因為這幾個月沒聽人叫他「三爺」了。扭頭瞧,原來是廣來洋貨店的掌櫃楊殿起。 楊殿起專門倒騰洋貨,賣美國斜紋布、英國麻布、日本的T字布和縐紗。各國的瓷器、金屬器、紙張、煙捲、針線等等小商品也夠齊全,這幾年,喜好洋貨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人見洋貨得使,有人買個新鮮,有人拿洋貨為榮,這就使他的買賣愈做愈賺錢。他還帶手收羅土產的紅棗、黃麻、駝毛、花生、蠶繭、草帽辮、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賣給洋人運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頭,沒有進口出口一說,實際上進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來回都賺錢的買賣。這人細高挑兒,小白臉兒,目光銳利,精明外露,腦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裡結識不少洋人,能說幾種洋話,家裡用的、擺的、拿的、吃的,淨是稀奇好玩的洋玩意兒,叫洋貨迷們看了眼饞。有時他還陪著藍眼睛、紅鬍子、金頭髮、白手套的洋人們在城裡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裡。那時攀上洋人算一種榮耀,站在洋人堆裡,自己也覺得比中國人高一截兒。別看玻璃花喜歡洋貨,在楊殿起看來不過是個土鼈。不過,楊殿起來船運貨,必須同玻璃花這類人打交道。玻璃花也常弄點古董玩器,來和楊殿起換些新鮮洋貨,這樣一來二去,兩人就算很熟了。 楊殿起把玻璃花請到後屋,茶水點心照應,一口一個「三爺」,卻絕口不談玻璃花當下的處境。 玻璃花心想: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聾就能知道,多半這小子剛打外邊做生意回來,還沒聽到自己的事,不然不會這麼待承他。買賣人無論看貨看人,都瞧行情。但如果姓楊的真不知道,就該唬著他。 「三爺新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兒?」楊殿起問。 「好玩意兒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闆掌櫃的,哪個弄到新鮮東西不孝敬我?」玻璃花說。 楊殿起粉白的臉上浮現一絲嘲笑,才出現又消失了。他接著問。 「有嘛,拿一樣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飛來鳳送給他的那塊懷錶在身上,便掏出來往桌上一撂,說:「瞧吧!」這神氣,好象還有十塊八塊。 楊殿起根本沒伸手去摸,只用一種不以為然的眼神掃一下,起身從櫃子裡取出一個雞心樣的洋緞面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這塊,打開——」 玻璃花也想裝得吃過見過,不去動,但心裡癢癢,止不住動手打開匣子,裡邊平放著一塊輝煌(同:金呈;音:贈)亮、式樣新奇的大懷錶,個兒大,又講究。自己那塊擺在旁邊,就像不入品的小鄉甲站在人家一品中堂身邊一樣。楊殿起從匣裡拿起表來,用手指輕輕一推錶殼上小小的金把兒,裡邊居然發出比胡琴還好聽的悅耳之聲,玻璃花看得那只花眼球都冒出光來。楊殿起對他說: 「這比你那塊畫琺瑯的怎樣?三爺,你聽了別生氣,你那塊是平平常常洋貨,我這塊在洋貨裡才是上等的。這叫『推把帶問』。瞧!鏤金烏銀殼,打點打刻不打分,一個鐘點打四次,每刻一次。你要想問幾點,不用看,一推這把兒,響幾下,就是幾點。」 楊殿起說著又推一下小金把兒,叮叮噹當打了八下,牆上的掛鐘的時針正指在「Ⅷ」字上。 「裡邊好象有個人兒。」玻璃花情不自禁叫起來。 「比人報得還准!人還有遺忘的時候呢。」 楊殿起笑道。 「嘛價兒?」玻璃花問。 楊殿起說:「這是押箱底的寶貝,哪能賣呢?」說著把表收在匣裡。匣子卻擺在玻璃花面前。 玻璃花忍不住總去瞅,一瞅心裡就像有個小撓子,撓他的心。他瞟了楊殿起一眼,忽然說道: 「你他媽別來這套,不想出手你給我看?你箱子裡決不止這塊表,還不是裝滿了洋貨!」 楊殿起笑而不答,好似默認了。跟著把話扯到另一件事上去: 「您那兩個小銅爐還在手裡嗎?」 於是兩人鬥起法來。楊殿起一邊貶他的銅爐是宣德爐,年份太淺,一邊還追著要。這銅爐原是北大關落子館唱蓮花落的一鬥金孝敬他的。他曾經拿這爐子,打算和楊殿起換一副玳瑁架的洋茶鏡,沒有成交,這次又嚼了半天舌頭,還是沒談妥。楊殿起掏出一個洋指甲剪子,嘎嘎剪指甲,玻璃花頭次見到這稀奇玩意兒,看得入了迷,再也沉不住氣了,說拿自己兩個銅爐加上飛來鳳給他的琺瑯表,換一塊「推把帶問」的懷錶,外加這把指甲剪子。楊殿起覺得很合適了,但仍不吐口,非要玻璃花把銅爐拿來細看一看再說。 「我那兩個爐子存在一個小混混家,今晚我去取,明早給你送來。」 「那好,明早我正要你跟我走一趟。」楊殿起說。 「哪兒?」 「紫竹林。」 「幹嘛去?」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時候,一般人都怕去租界地。 楊殿起笑了。 「瞧你,喜歡洋貨,卻怕洋人。我不告訴你,但准有你的好處。」 玻璃花脖梗一歪說: 「三爺怕過誰?好處不好處,咱爺們不在乎,你得說明白,嘛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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