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神鞭 | 上頁 下頁


  玻璃花的腦袋像撥郎鼓那樣搖兩下,稍稍清醒就趕緊一個滾兒跳起來,卻見傻巴照舊那樣背手站著,長辮子仍然搭在胸前,好象根本沒動勁,但一雙小眼爍爍放出光彩。這一下真可謂神差鬼使。玻璃花雖然給打得懵頭轉向,還沒忘了瞅一眼飛來鳳,飛來鳳那裡正笑吟吟嗑瓜子兒,好象看猴戲一般。

  玻璃花狂叫一聲:「三爺活膩啦!」回身操起朱漆凳子朝傻巴砸去。他用勁過猛,凳子斜出去,把鶴齡會的燈牌嘩啦一聲砸得粉淬,破玻璃滿天飛。眾人見事情鬧大了,嚇得呼喇散開,由於不知東西南北,反而擠在一起。有的土棍兒們便往人群裡扔磚頭了。不知誰叫一嗓子:「臺上的點心管飽呀!」一群土棍兒就像猴子紛紛爬上臺,搶點心包。玻璃花擠在人群裡,左一腳,右一腳,踢打擠來擠去的人,他心疼剛才脫下身的袍褂懷錶給人亂踩,又想揪住那傻巴拼命,但傻巴早已不見,臺上的飛來鳳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一個頭扣平頂小帽的矬混混兒擠上來,扯著脖子叫著:

  「三爺!嘛事?哥兒們來了!」

  「去你奶奶的,死崔,早幹嘛去啦!快給我揪住那傻巴!」

  「傻巴?哪個傻巴?」

  「他——辮子,揪住他辮子!」

  這話奇了!在那年頭哪個爺兒們腦袋後面沒辮子,揪得過來嗎?

  三 請神容易送神難

  玻璃花鼻青臉腫,一頭紮進估衣街上的大藥鋪瑞芝堂裡,找馮掌櫃要了後院一間房躲起身。一來因為他把皇會攪亂,保不准官府跟他找點麻煩,好漢不吃眼前虧,躲過勢頭再說。二來因為像他這種大混星子,當眾栽了,臉皮再老也掛不住,那幾下挨得又不輕,掛著彩去逛大街,豈不更難看!三來因為馮掌櫃是個膿包,在這藥鋪養傷再好不過,吃藥用藥隨便拿,馮掌櫃還精通醫道,尤擅推拿按摩,可以給他醫治。

  馮掌櫃巴不得有機會叫玻璃花使喚,拉好關係,以後少跟自己攪禍。他細心給玻璃花療理,還好酒好茶侍候。玻璃花的傷愈來愈見好,心裡也就愈煩躁。他不知該怎麼出去露面,要想重振雄風,非得把傻巴那條辮子扯下來不可,偏偏找不到傻巴蹤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鬧一下就滾了,他還真沒處撈回面子。但聽傻巴口音還是地道的天津味兒,這小子究竟在哪兒?自打那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藥鋪裡,外邊一切消息都靠死崔打聽。死崔整天在外邊轉,非但沒找著傻巴,捎回來的全是氣煞人的傳聞。據說傻巴揚言,還要拿辮子把他兩眼抽成一對「玻璃花」,往後叫他連飯鍋茅坑都分不出來。還說只要他脫下褲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兒,撅一個時辰,今後傻巴決不在天津出現。還有些更難聽的話,氣得玻璃花連喊帶罵,非要找到傻巴,分個雌雄不可。但他冷靜下來一琢磨,自己不是個兒,於是只能在屋裡摔桌子打板凳,把馮掌櫃擺在條案上的一對幹隆官窯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馮掌櫃直撓頭,不敢言聲兒。請神容易送神難,只好挨著。

  一天,展家的老媽子胡媽來了,說要見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絕密的,因此馮掌櫃只好搖著腦袋說沒見過玻璃花。胡媽笑了笑,把一包東西交給馮掌櫃說:「這是我家二奶奶送給他的。」轉身就走。

  馮掌櫃把包兒拿到後院,玻璃花打開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嶄新的洋馬褂,兜裡鼓鼓囊囊,掏出來看,竟然是張帕子包著一塊真正洋造的琺瑯表,上邊畫著洋美人打秋千。這是飛來鳳送給他的。她准是猜到,鬧事那天,自己丟了懷錶馬褂,便照樣弄來兩樣更好的叫自己高興。這小娘兒們真念舊!他對馮掌櫃說:

  「瞧這洋貨多愛人!哎,你他媽為嘛不賣洋藥,我聽說有種洋藥,比指甲蓋還小,無論哪兒疼,吞下去眨眼就好。你是不是有藥不給我用?看著我疼得冒汗,你好解氣!」

  馮掌櫃陪著笑說:

  「三爺說到哪兒去了!有好的,還能不盡著您?我這是國藥店,沒洋藥,你老要吃,我叫夥計到紫竹林去買,那藥叫嘛名號?」

  「叫……叫白、白……,你是賣藥的,幹嘛問我?」他忽然瞪起眼。

  「洋人的東西我哪懂?您這件坎肩就沒見過。」

  「這哪叫『坎肩』,這叫『洋馬褂』,洋人穿在小褂外邊的,你他媽真老趕兒!」他嘴裡罵罵咧咧,心裡卻挺美,手指頭捏著錶鏈玩。

  「你老帽子上的小梳子呢?」馮掌櫃見玻璃花高興,自己也輕鬆了。有意賣個傻,好顯得玻璃花有見識。  「這也是洋打扮!你真是不開眼,土鼈!」

  馮掌櫃雖然挨了罵,卻挺舒服,他搓著手笑道:

  「趕明兒,我也學你老,頭上掛個梳子。」

  「屁!土豆腦袋也想掛洋梳子!」玻璃花說著,不知想到哪兒,神氣忽然一變,問道:「哎,展家送東西來的那個老媽子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馮掌櫃搖頭說不知道。其實眼下滿城已經無人不知,丟人現眼的玻璃花躲進瑞芝堂藥鋪。自打他藏到這兒的第三天,就常常有人假裝買藥,打聽他的情形,藥鋪裡的人都瞞著他。不是怕他,而是怕死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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