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算了吧!你怎麼能不知道。你別對我這樣冷淡好不好?我們又沒什麼仇。你聽我說。眼前這些事不是結束,而僅僅是開始。說不定就要出亂子,打內戰。白慧,這些年來我們從沒有好好談過。你不知道我的情況,不瞭解我的思想,我多需要一個知音呀,我相信你是能理解我的……」他急急切切地說,好象他有足夠的把握能說眼對方,只是沒有充裕的時間,「一兩句話沒法兒說明白。你願意找個時間咱們好好談談嗎?、談上半天或一天。到我家來……」

  「行了。我沒興趣瞭解別人,我只想快回去了。」白慧不耐煩地攔住他下邊的話,極其平淡地說;「你也該回去了。」

  郝建國碰了釘子。他先怔了一下,跟著在白慧冷冰冰的臉上找到答案。他惱羞成怒,臉色即刻變得非常難看,鼻孔哼笑出兩聲,發狠地說:

  「你要是不想和我好,就全說明白!」

  「什麼意思?」

  「你的事當我不知道嗎?」

  「什麼事,你少胡扯!」

  郝建國的唇邊露出一條嘲弄、惱恨、帶妒意的笑痕,並用一種酸溜溜、挖苦的口氣問她:

  「你那位『常先生』可好呀?」

  白慧聽了,呆住了。可是她立刻明白郝建國說的是誰,是什麼事。郝建國卻見她的表情有些異常,細長的眼睛瞪得發圓了,目光可怕。郝建國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心裡有些發慌,忙說:

  「我早就聽說那人總纏著你。我怕你上當。你想想,你和他有私仇,他能和你好嗎?他是想把你的感情全調動出來,再甩掉你,好對你施加報復。再說他是牛鬼蛇神的兒子,你要跟他在一起,有個風吹草動,連你也得跟著一塊倒黴。那次杜瑩瑩把這件事告訴給我,我一聽大吃一驚,立即寫信給你,本想跟你說明白,但信裡不好直說。我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現在和他還有聯繫嗎?」

  白慧完全清楚了,郝建國那封信所說的常鳴去找她「算帳」的事完全是假造的。那封信曾給她帶來那麼多苦惱、猜疑和不眠之夜。原來都是他——他的私欲和卑鄙的手段造成的。她的臉頰氣得發紅,嘴唇直抖,再也抑制不住似地猛然朝他大叫一聲:

  「你走開!卑鄙!可恥!」

  郝建國嚇了一跳。他睜大眼看著白慧由於極度忿恨而漲得通紅的臉。白慧的臉從來沒有這麼紅過。他吃驚,還有幾分奇怪和不解。但他覺得,如果再說下去,白慧有可能給他扇來一個耳光。他左右瞟了兩眼,發現附近有人投來好奇的、感興趣的目光。他瞧了瞧地上沉重的大帆布袋子,打了個表示遺憾的手勢,裝出一副平靜自如的神氣說:

  「噢!我還有事,不能送你回去了。咱們改天見吧!」

  說罷,他急匆匆地走了。白慧呆呆地站了半天,才開始往站口挪動那只帆布袋子。

  六點多鐘,她到了家。

  這次她回來之前沒有通知爸爸,也沒告訴杜瑩瑩。在她的想像中,爸爸是愁悶的,所以她希望自己突然回來,會給爸爸帶來意外的高興。

  她站在家門口。面前便是她從小天天進進出出的門。門上陳舊的油漆顏色和每一塊痕跡,都是非常熟悉的。於是一股甜蜜的、帶點傷感味兒的生活暖流,一下子攫住了她。她眼睛立刻模糊了;抬起手敲了敲門,跟著聽到爸爸從裡邊走來的腳步聲、問話聲和開門的聲音。她心想爸爸准是那副嚴肅和憂慮重重的樣子。這些年來,她每次回到家見到爸爸時,爸爸總是這副樣子。

  門開了,沒想到爸爸露出驚訝表情的前一瞬竟是笑眯眯的。

  她撲到爸爸的懷裡哭起來。

  「這是怎麼啦?小慧,快進來,快進來。」爸爸說著,拉著她走進去。

  她沒來得及走進房間,站在過道又趴在爸爸的肩上哭了,哭得那麼傷心,好象她受了多少委屈似的,當她感到爸爸結實的肩頭已經露出瘦棱棱的尖兒時,哭得更傷心了。就象小孩子那樣雙肩止不住地往上一抽一抽。她很少對爸爸這麼哭過,況且已經是這麼大的姑娘了。

  爸爸的大手撫著她的頭、辮子和後背。自己的眼睛也潮濕了,鼻子一陣陣發酸,仿佛也要把憋在心裡的一大塊東西哭出來似的。但他是個堅強的男人,眼淚向來很吝嗇。

  「好了,好了,快去洗洗臉,歇一歇,你還沒吃飯吧!」爸爸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只有低音才能保持聲調的平穩。爸爸把白慧推到臉盆邊,拿來香皂、熱水和手巾給她。「把臉上那些沒用的東西洗掉。」爸爸用一種溫和的教訓的口氣說。

  白慧洗著臉,不覺之間,從鏡子裡發現爸爸總是笑眯眯的,笑得挺特別,而且是在偷偷地笑,這顯然不是為了故意哄女兒高興。以往每次她回來,爸爸也不是這種樣子。這次好象有件愉快的事在心裡實在憋不住了,就跑到臉上來。

  「小慧,你先歇歇,我去買點吃的。」爸爸說,一邊在過道把飯盒、塑料袋、小鍋都塞進一個挺大的草籃子裡。

  白慧跑到爸爸跟前:

  「爸爸,您別去。我隨便吃點什麼都行。」

  她哭過的兩眼紅紅的。刷洗淨的小臉濕淋淋地閃著柔和的光,散著香皂的香味。

  「不,今天非吃好的不可。」爸爸花白的眉毛跳動了一下,激動地說:「有件你想不到的好事。真的!你沒聽說吧!好,晚上我在飯桌上告訴你!爸爸今天又要好好請請你了!」

  這句話爸爸許久沒說了。白慧感到有什麼重大的事發生了。她猜不著,也決不會猜到。這屬￿那種非得請人告訴才會明白的事情。

  「爸爸,您能不能先露一點兒給我?」

  爸爸搖搖手,可是有股喜悅的激情在他的嘴角上跳躍,差一點說出來,但還是閉住了嘴巴。那股喜悅的激情就從他眼裡閃耀出來。保密喜訊也是一種幸福。爸爸帶著這種心情和表情趕忙出去了,仿佛再不走就要洩密了。

  她聯想到剛才在車站上郝建國說的什麼「這些天發生的事」,心想:

  「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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