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三十


  汽車到了張家口,白慧換乘火車。火車開了一段路,忽然就象換了一個新天地似的:雲破日出,大放光明,車廂裡分外明亮。她對面坐著一位老者,一直保持著沉默。他大約有六十餘歲,清臒的面孔上帶幾顆灰色的老年痣。下巴一綹銀須。披一件黑大衣,戴著花鏡低頭正在讀報。報紙給突然射進來的陽光照得雪亮。老者情不自禁地感歎一聲,抬起頭對白慧意味深長地說;

  「李白有兩句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都說是名句,我可不大喜歡。還是常說的那句民諺:『烏雲遮不住太陽』說得好。你瞧,太陽破雲而出,有多好!來,咱們把窗子打開,讓太陽照得更強烈些,曬曬這張報紙。這報紙有些怪味,潮烘烘的,很不好聞呢!」

  白慧感到老者的話裡有雙關的意思,也略能領略一點兒。她對那老者點點頭,表示同意。兩人便一齊打開窗子,扶著窗框向外眺望。陽光溫暖地照在臉上;風吹紗簾,在鬢旁輕輕拂動。兩人沒再說話,都給窗外一片雄渾而開闊的景色吸引住了。

  青森森的大山矗立眼前。起伏的山巒從眼前跑過,好象掀動著的綠色巨浪。山頂雲霧彌漫,而峭拔的峰巔又鑽破雲霧,在明亮的天幕上顯出它峻健的神姿。灰白色的長城宛如一條長龍,縱橫婉蜒,起落于穀壑,騰越於同奮,直向遠處藍藍的群山中伸展而去(雖然它歷盡鐵蹄狼煙,風剝雨蝕,早已殘破不整。然而它依然巍峨地屹立著……)

  「它是人間的奇跡。是不是?」老者指著高處的長城,用蒼啞的聲音感觸萬千地說:「它正是咱中華民族的象徵,咱們的驕傲。它是在非人能夠想像的困難上建造起來的,因此它不容易被摧毀呢!」

  白慧或許沒有好好讀過中國歷史。偉大的中華民族的形象正象這座長城。它包含著非凡的智慧、膽氣和想像,包含著無比的勇敢、勤勞、毅力和神奇的創造力。它是人類的奇跡,沒有一種力量能夠重複它。也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摧垮它。那些嘲弄和無視它的小丑終究要可卑地死在它的足旁。它仿佛有大自然那種永世不竭的充沛的元氣,而永存於天地之間……五千年來華夏文化中所凝結起來的民族精神,在五十年來黨的鬥爭中復活了,變得生氣勃勃。誰想伸出肮髒的腦袋來碰一碰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觸一觸我們偉大的黨,就叫他來撞一撞我們這座鋼鐵般的萬里長城吧!

  白慧沒想到,在這次回家途中,會有如此激動的感受。

  車到站了。白慧到家了,那老者還要繼續前行。兩人握手告別,白慧提著行李下車。

  她很疲乏。可是一呼吸到故鄉溫柔的氣息,精神又立刻抖擻起來。她一步一步地把帆布包從身後挪到腳前。

  「要幫忙嗎?」

  一個胖胖的戰士問她,她客氣地謝絕了。她還是老脾氣:一切都靠自己來做,不叫別人幫助,哪怕自己做起來很困難。這時,忽有一個金屬般嘹亮的聲音傳到耳邊。

  「哎呀,白慧!」

  原來是郝建國!白慧直起腰板時,郝建國已經站在她面前。郝建國依然戴著那頂綠軍帽,手裡提一個黑色的公事包。他眼裡露出驚訝的表情,打量著白慧。一瞬間,白慧覺得他看上去有種說不出來的異樣和彆扭的感覺。八九年間,雖然白慧回來探親時,也曾見過他幾面,但從未象這次變化這樣大。他的嘴好象長了些,眼睛的距離更窄了,仿佛要合為一隻。不知是他的模樣變了,還是原先就這副樣子,連他顯露出的那種精明、世故和老練的神情都使白慧覺得不舒服;再加上那兩封信引起她的惡感,少年時代他給她的那些良好的印象一點也沒了,好象天亮時,曾在月光下的那些詩意毫不存在了。

  「剛回來的嗎?沒人接站?你稍等等,我送你回家。」郝建國說。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郝建國怔了一下,忽問:

  「我給你那封信收到了嗎?」

  「沒有。」白慧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回答他。

  郝建國又怔了一下,敏銳的目光在白慧臉上打了一個轉兒,又問:

  「我請你回信,你為什麼不回信?」

  「我沒時間。」

  白慧說完這句冷淡的話,突然怔住了,因為她發覺郝建國已經狡黠地獲知她收到了那封信。她很尷尬,同時心中被惹起一種反感和厭惡的情緒。郝建國感到了白慧這種情緒,立即來打破這很容易僵化的局面。

  「你回來太好了!同學們都挺想你,尤其是你的老夥伴杜瑩瑩,她也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吧。哎,你等等,我是來送一個朋友的。他的車很快就開,我過去和他打個招呼就來,還是我送你回去吧!我騎車來的,可以幫你馱東西。」

  「不用:不用!」

  「你等會兒吧,我還有話跟你說。」說著,他把公事包往白慧懷裡一塞。「你先替我拿著。」轉身跑去了。

  白慧拿著他的公事包,不得不等他。郝建國的小聰明更加引起白慧的憎厭。白慧真想把他的公事包扔了,自己走掉。

  郝建國跑到那邊一節車廂門前。他送的是一個女孩子,高個子,長得非常漂亮,看樣子最多不過二十二、三歲,皮膚雪白,頭髮烏黑而光滑,卡著一個銀灰色珠光有機玻璃的髮卡。她穿著式樣時髦的薄黑呢外衣,背一個深紅色嶄新的皮包,上邊電鍍的卡子、鎖扣、提把,熠熠閃亮。這可能就是杜瑩瑩信裡說到的那個舞蹈演員。她和郝建國說話時,神氣挺傲慢,動作姿態都很美,只是略有些做作。郝建國顯得規矩而拘謹,臉上掬著笑容。他一邊和那女孩子說話,還不時何白慧這邊瞧兩眼,看看白慧是否在注意他們。白慧忙移開目光,裝做沒瞧見。

  不一會兒,站台的鈴響了,車開了。那邊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多保重!問伯父好!」跟著,急匆匆的腳步聲跑近,郝建國回來了。白慧不等他開口,把包兒塞給他,說:

  「不用你送了。我坐公共汽車回去!」

  「我剛送一個親戚,叫你多等了。你別急,我路上還有話跟你說呢!」

  「改天說吧!」

  「不,我想摘重要的先和你簡單說幾旬。」

  「什麼事?」

  「就是我在信裡提到的,要求和你做朋友。哎,白慧.你先別這樣,聽我說。我確確實實渴望有你這樣一個朋友,在困難時互相鼓勵、支持和戰鬥。目前的形勢更加強了我這種渴望。這些天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我什麼也不知道!」白慧確實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但她不想答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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