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很少談話。我們的關係一直到中斷的時候還是陌生的。她來找我,只是出於感激而來看望看望,因為我救了她。」

  「你知道她的情況嗎?」

  「不詳細。」

  「你聽說她打過人嗎?」

  常鳴聽到這個問題,他的表情變得很難正確描述出來。大概因為他這一瞬間反映出的心理活動太複雜,他低下頭沉默了,沒有及時回答。郝建國怕常鳴由於憎恨白慧而說出事實,便改變了問話方式:

  「她說她沒打過人。」

  常鳴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灰白而難看,終於這樣回答:

  「這個……我不知道。」

  郝建國露出笑容,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所希望和需要的回答。由此他也猜到了直到現在白慧在常鳴心裡是個什麼樣的形象。他要借此,把得到的回答落實得再具體一些。

  「你母親是怎麼死的?」

  「被……被打死的!」

  「被誰打死的?」

  「第四中學的幾個人。這件事軍管會和第四中學的革委會都知道,正在調查。」

  「她沒在別處挨過打嗎?」

  「我不知道。」

  「白慧沒打過嗎?」郝建國又一次突如其來地問道。

  「沒,沒有」

  郝建國立即站起來,從同來的那人手中要過記錄,逐字逐句看過一遍後交給常鳴,口氣變得緩和又客氣:

  「你看一遍,如果屬實,就請你簽名並按個手印。」

  常鳴看過後放在桌上,垂下頭沒有說話,仿佛他心裡在進行著激烈的鬥爭。郝建國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個圓形的紅印盒,打開蓋兒,哢嚓一聲放在常鳴面前的桌上。常鳴遲疑地伸出手指,指尖微微發抖,在印盒裡一個勁兒地按著,好象下不了決心把手指抬起來似的,直把整個指尖都沾滿了粘糊糊的紅印油。

  「怎麼?你的話不屬實嗎?你如果聽說白慧有什麼問題就揭發吧!」

  常鳴忽然衝動地、神經質地把血紅的手指猛抬起來,在記錄紙上狠狠按下,又好象咬住了似的,手指按在上邊停了半天才拿開,紙上便留下他清晰的指印。他做了一個違背事實的、對不起死去的媽媽卻有利於白慧的證明。他揚起頭來。郝建國看到他前額全是汗水,神情痛苦,淚水在眼眶裡晃動。郝建國完全明自他是什麼心情,只裝沒看見。

  「請問你們,她在哪裡?」常鳴沉了一會兒,問道。

  「誰?」

  「……白慧。」

  郝建國瞟了他一眼,問: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否則就不會問你們了。」

  郝建國停頓片刻,眼珠移到眼角上,跟著又移回來,反問常鳴:

  「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有目的。」

  「那你就沒必要知道了。」

  屋裡靜了一下。常鳴又問:

  「再請問你們,要我證明這個做什麼?」

  「對不起,這是專案工作,性質是保密的,也不能告訴你。我們只是為了澄清事實。我們相信你的話,相信經你蓋手印作證的全是事實。剛才你的領導讚揚你對党很忠誠,在我們短短的接觸中已經深有所感,你是不會對黨說瞎話的。希望你始終如一。至於白慧——」郝建國換了一種關心的口吻說:「你以後可不要再和她接觸了。」

  「她……怎麼了?」

  「我們不好告訴你。不過請你相信,我們是愛護你,為了你好。」

  說到這兒,郝建國從常鳴臉上表情的變化看出自己的目的和期望的效果都已經達到了,便站起身,表示常鳴可以走了。常鳴走後,他便找來那個花白頭髮的廠領導,辦好取證的手續。在回去的路上,郝建國囑咐同來的人不要把今天的事對任何人講,然後跑回家,趴在桌上,給白慧寫了長長的一封信。

  二

  在張家口正北數百里的地方,是一片乾燥、平蕩蕩、浩茫無涯的高原。高原上沒有突兀的大山和幽深的峽谷,最多是些碟子樣的淺淺的盆地。到處鋪著黃橙橙的細沙,長滿豐茂的綠草;大片大片乳白色的羊群在上面蠕動。晨曦中,草原是藍色的,遠看就象反映著藍天的巨大的湖泊;羊群便是飄曳的雲影。還有一群群饅頭狀氈房和積木似的新房舍點綴其間,充滿高原草原所特有的空闊、清新和恬美的詩意。

  錫林郭勒盟包括的十來個旗縣就散佈在這兒。盟的繁華中心叫做錫林浩特,是個有新興氣象的小城市,卻也有著悠長的歷史。市區正北有座三四百米高的小山,形狀如氈房。因此得名叫做敖包山。它在平得象綠色的大紙板似的草原上乳頭般地凸出來,非常惹目。早在遠古,人們從漫無邊際的草原上到這兒來,就以它為標誌。山上有座古廟,廟院內保留著一株盤根錯節、生長于唐代的古槐。凡是在草原上生活了三四十年以上的人,沒有沒見過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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