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這人把白慧托出水面,姑娘們抓住白慧的胳膊拉上船。這人也上了船。

  在船上,這人幫助白慧吐出兩口水。白慧沒有昏迷。她滿身是水,倚著一個同學的身子,伸開腿坐在船板上。她揚起了掛著水珠的眼睫毛,直視著救了她的人。同學們也才注意到這個見義勇為的人。

  原來是個青年,高個子,模樣普普通通,卻顯得挺淳樸;黑黃的臉兒,厚厚的嘴唇;唇上生著稀疏的軟髭,眼睛非常黑,不象郝建國那樣光芒外露,而是含蓄又幽深。他下水前沒來得及脫衣服,全都濕透了;濕衣貼在身上,顯示結實的身形。他面對白慧站著。從褲腿淌下的水在腳周圍汪了一攤。

  「你怎麼樣?」他問白慧。

  白慧搖搖頭說:「沒事。」

  「你回去多喝點熱薑糖水就好了。哎——」他對姑娘們說,「你們把船靠岸吧!我走了。」

  姑娘們向岸邊搖船,一邊對他說了許多感激的話。白慧沒說。她覺得無論說些什麼都顯得多餘,沒份量。人家救了自己呵!

  姑娘們還問這青年在哪裡工作,叫什麼名字。青年無聲地笑了笑,作為回答,似乎並沒有把這件事當做什麼事。完全沒有施恩求報,乃至接受謝意的意思。

  他脫了鞋,把鞋子裡的水倒入湖中。又脫下褂子擰下許多水來。姑娘們爭著要把自己的外衣借給他穿。他不要,但穿這件濕衣怎好回去?他只得答應了。杜瑩瑩把自己外邊的軍上衣脫下來,摘掉臂章,給他穿上。這件上衣穿在杜瑩瑩身上顯得肥大,穿在他身上卻非常合適。杜瑩瑩說:

  「你穿去吧!你住在哪兒?怎麼稱呼?過幾天我去取好了!」

  「河口道三十六號,我叫常鳴。」他說完馬上又改口說,

  「你別來了。還是我給你送去吧!」

  「不,不,我去取!」杜瑩瑩客氣地說。

  「不!」常鳴以堅持使對方服從自己的口氣說,「我明朝下了夜班就給你送去。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紅岩中學。以前的五十五中學。我叫杜瑩瑩,她叫白慧。」

  常鳴看了白慧一眼。白慧一直在靜靜地瞧著他。那張白白的臉習慣地沒有笑容,一雙給水泡得發紅的眼睛裡卻溫和地閃著深深感激的光。

  船靠岸了。常鳴綰起褲腿跳上岸坡。他搖了搖手中的濕衣服說:「再見吧!明天我給你們送褂子去。」就轉身走了。

  姑娘們和他道「再見!」白慧站起來目送他。大家全都懷著感激的心情,看著他走進一片給秋風吹得疏落了的小樹林子。

  她們也上了岸,岸上圍過來幾個人。這幾個人剛才都目睹到白慧落水又被那個青年奮勇救起的一幕。一個上了年紀、胡茬挺密的人對白慧說:

  「你好險呀!這湖是個鍋底坑。你懂得什麼叫做鍋底坑嗎?和鍋底一樣。人掉進去,一碰到底兒就往中間滑。中間有四五丈深,滿是水草。要是陷進那裡邊,甭說你,就是水性好的人也沒命了!多虧那小夥子救了一命呀!」

  另幾個人也這麼說。聽他們的口氣,顯然都被那個青年的行為感動了。

  他確確實實救了白慧的命呵!

  白慧揚起頭,追索般地往大堤那邊望去。在那邊夾雜著茶褐色的綠柳堤上,走著那高個子青年漸漸遠去的身影。

  轉天上午。白慧來到河口道三十六號的門前。她還是穿一身綠,但沒戴帽子,一雙梳得光溜溜的短辮垂在後肩上。

  這是所舊房子,三層樓的大雜院。殘缺不全、滿是紅鏽的鐵門大敞四開。門軸已經鏽死,固定住了,再開大點或關上都不行了。

  樓房的東側大牆給爬牆虎濃綠色、巴掌狀的葉子蓋得嚴嚴實實。秋風把一些老葉子染紅了,瞧上去斑斑駁駁。窗口處的枝葉都被剪掉,露出一個個方形的洞,當下窗玻璃在幽黑的洞裡反著晨光。院裡幾棵枝葉繁茂的洋槐長得和樓頂一般高。

  院子挺大,安靜。由於房身遮翳,大部分躺在涼爽的陰影裡。靠牆根停著幾輛自行車。掃過的地面又落了許多幹卷了的槐樹葉子。一個蓬頭髮的老大娘在門口生爐子,從長筒的拔火罐冒出來的濃白色的煙升到半空中,在陽光裡化成一片透明的藍霧。

  「老奶奶,您這兒有個姓常的嗎?」

  「姓常……」她偏過耳朵,幹啞著嗓子說,「是姓常嗎?沒有。」

  「這不是河口道三十六號嗎?他說住在這兒呀!姓常,叫常鳴。」

  「沒有,沒有。我在這兒住了四十年了,從來沒有過姓常的。是不是姓藏?姓藏的那家十年前也搬走了呵。沒有。你准是把地名弄錯了。」

  白慧覺得奇怪。這時,院裡跑過來一個十來歲、模樣挺伶俐的小女孩。她剛才在院裡玩,聽見這位老大娘的話,她叫著:

  「呀,張奶奶,您真糊塗。前些天剛搬來的那個人不是姓常嘛!」

  「唷!對呀!您瞧瞧,您瞧瞧!連小丫頭都說我糊塗了,可不是嗎?!」老大娘皺巴巴的臉帶著窘笑說,「對,是姓常。一個單身的小夥子,高高的個兒,對吧!人家天天上班下班碰見我,還和我打招呼,叫我『奶奶』,我倒把人家忘了。來,您就進樓吧,見了樓梯一直往上走,上到頂頭。他就住在頂上邊的一間。」

  從這兒看得見那間屋子的窗戶,是扁長的,快被爬牆虎的葉子吞沒了。大概是間亭子間。

  在樓梯的盡頭是個兩米見方的小過道。迎面是扇低矮的門,早先塗著白堊漆,已經發黃。門兩旁堆著破木頭、爐子和爐具、花盆等物。還有一盆玉樹沒有死,綠葉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塵。這兒的房頂抬手就能摸到,的確是間亭子間。她敲門。

  「誰?」房裡有人問。聲音微弱。

  「我,我找常鳴同志。」

  「請進吧:門沒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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