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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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白慧,我必須提醒你!你可要警惕右傾保守思想,警惕資產階級人性論的侵襲呵!這些思想毒素,正是那群烏龜王八蛋多年來拼命向咱們灌輸的!以此麻痹咱們的鬥志,瓦解咱們的隊伍。把咱們變成一群小綿羊,好任他們宰割!剛才李冬的控訴你聽到了吧!說明什麼?說明階級敵人的兇狠。他們雖然不拿刀,不拿槍,卻和拿刀拿槍的敵人一樣狠毒!咱們文質彬彬、客客氣氣地和他們鬥爭行嗎?不行!革命就是大殺大砍,就要流血,就要掉腦袋!」這時,他明顯衝動起來,面對白慧,兩條瘦長的胳膊上上下下比劃著,好象在轟趕蚊蠅,並且不自覺地把嗓音放得很大,和喊一樣,「革命是非常時期,什麼條條框框、規章制度?叫它們見鬼去吧!在非常時期,連法律也可以保護敵人,成為敵人防止衝擊的擋箭牌。你爸爸當年在戰場和敵人用的是法律還是暴力?很明顯,是用革命暴力擊垮反革命暴力。現在仍然是這樣。我們必須高喊『紅色暴力萬歲』!『紅色恐怖萬歲』!你不要一聽『恐怖』兩個字也感到恐怖;感到恐怖的應當是敵人。如果他們真感到恐怖了,那很好,就表明他們感到革命威力了!你應當高興,應當歡迎!一個革命者應當使用和發揮這種威力!」 當下,他倆是站在大街上說話,但誰也沒覺得。好象兩隻船在激蕩的波濤上興奮地顛簸著。白慧心想,郝建國真是個了不起的演說家。他演說從來不打腹稿。可是每次演說記錄下來都是一篇有頭有尾、非常精彩的文章。他又富於激情和號召力,真能把素不相識的路人過客也號召起來,把石頭也點起火苗。當郝建國講他們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衛革命,保衛黨中央和毛主席,即使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時,他的理論就叫白慧完全拜倒和心悅誠服了。因為這個姑娘對党、對毛主席的忠誠。可以拿她的生命來做考驗。 「可你呢?白慧……」他把到了嘴邊要責怪白慧的話收回去,抬抬略尖的下巴說:「看你的了!」 他沒再要求白慧表達看法。因為他從白慧眼睛裡已經看到了一種燃燒的思想,還有對他的感激。他對這姑娘感激的目光有一種朦朧的快感。 白慧象一個氣球,給他打足了氣,鼓鼓的,飽滿又充實,似乎再一碰就要彈起來。 那看不見的創傷,仿佛塗上一層顏色漂亮、油烘烘的止疼膏,不再作疼。 她好了。 三 公園的大門早被一群大學生用大字報封死。他們譴責這裡是「少爺小姐消閒享樂的樂園,是階級敵人逃避革命的避風港,是培養資產階級情調的溫床」……大字報白紙上的墨筆字,個個都有椅子面一般大,拉開一種不可侵犯和違抗的架勢。此外,還貼了一張學生們自撰的要「永遠」禁園的通令。 幾個月來一直是這種樣子。公園的工作人員改從一個窄小的旁門進出。園內的野草都快長瘋了。 昨天是國慶節。大批學生和工人群眾組織來這裡搞慶祝活動。人們喊著: 「放屁!誰說無產階級不准進公園?」 大門就被輕易地衝開了。那張禁園令的有效期只好截止到昨天。 今天是十月二日。天氣好。無論陽光照在臉上,還是風吹在臉上,都柔和而舒服。郝建國的連隊在這裡慶祝國慶,隨後就分散活動。白慧和六七個女同學分開上了兩條船。她們都不會使槳,幾個人的胳膊全累酸了,船離岸並不遠。 兩條船上的姑娘們互相打鬧著。使力撞船頭,往對方的身上撩水。杜瑩瑩滿臉水珠。她肥胖的手指合攏起來沒有縫隙,象只勺兒,把對方一個姑娘的上衣潑得濕淋淋的。長時間來,她們一直嚴肅地板著面孔,頭一遭兒這樣開心打鬧,笑得也那麼盡情。 唯有白慧沒笑,孤零零坐在船尾,身子朝外,光腳丫撥著清涼的、滑溜溜的秋水。船兒搖晃,撩起的水珠兒濺在臉上,她一點也不覺得,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出神了。 爸爸的景況愈來愈不佳。他在廠裡認真做了十多次檢查。對過去工作中的缺點錯誤,做了嚴肅的自我批判。工人們認為他的話實在,沒有虛假和藏藏掖掖的地方,態度坦白誠懇,歷史又清白,可以通過了。但總有不多的幾個人和爸爸糾纏不休,抓住爸爸的缺點錯誤不放,在爸爸的檢查裡挑毛病,說爸爸是工廠裡「修正主義路線的代理人」、「頑固不化的走資派」、「死心塌地的黑幫分子」,非把他打倒不可。好象他們幾個是和爸爸有私仇的冤家。他們甚至說爸爸是「反革命」,並把這樣的大字報貼滿工廠內外,也貼到家門口。白慧又氣忿又害怕。她怕不明真相的鄰居、朋友、同學、路人真把爸爸當做「反革命」看待。她不敢到別人家串門,連學校也不常去了。爸爸明明是老革命,為什麼偏說他是反革命?她氣極之下,寫了一張支持爸爸的聲明。聲明上面向外人公開了爸爸和媽媽光榮的歷史。她要把這張聲明蓋在家門口的大字報上,還要找那些人去辯論。爸爸火了,和她吵得厲害極了,罵她「幫倒忙!」爸爸向來沒對她發過這麼大的火,好象要把心裡憋著的悶火全泄給她似的。她委屈又賭氣地把聲明撕了,哭了一夜。 這期間,白慧的同學們發生了分歧。那個矮個子的副排長馬英認為郝建國前一段時間的做法「打擊面太寬」、「動手打人不符合毛主席的一貫教導」等等,在連部裡與郝建國吵翻了。運動前郝建國做團總支副書記時,馬英擔任過支委,還做過一段時間的總支書記。他倆和白慧關係都不錯。郝建國的工作能力和組織能力很強,又一直非常肯幹,把學校當做家似的,因而深受馬英的欽佩和信服。這一點,郝建國都曾愉快地感到了。現在馬英這樣指責他,他受不了,便罵馬英「攻擊革命小將」和「替牛鬼蛇神翻案」。兩人分裂了。馬英不再到學校活動。白慧站在郝建國一邊,因為郝建國在她眼裡一直是個充滿激情、虔誠的革命青年。然而馬英的觀點無形中碰到了白慧心裡的那件事。 傷快結癡了,此刻又在藥膏下隱隱作疼。 現在她腦袋裡象打仗那樣太混亂,沒能力給那件事作出結論。 她在搖擺的船上。同學們笑得那麼響,她一點兒也沒聽見。白得刺眼的陽光在坦蕩的湖心閃耀一片迷亂的亮點。 杜瑩瑩打敗了鄰船的女友。對方笑嘻嘻地投降了。杜瑩瑩要跳到鄰船上,慰問那幾個濕淋淋的敗兵。她站在船邊剛要跳出去的一刹那,眼底下漾動的水波使她害怕了。但重心已經出去,慌亂中她使勁一蹬船舷,人撲過去。只聽「噗通」一聲!杜瑩瑩沒有落水,她躥到了鄰船上;這邊的船猛烈搖晃著,船上的兩個姑娘站不住,都蹲下了。但船尾白慧坐著的地方卻是空空的了。 「哎呀,白慧掉下去了!」 「哎呀:哎呀——」 「快救人呀!」 只見水面上忽然湧出白慧的黑頭發和一隻白白的手,胡亂抓著;跟著又象水底下有人拉她似的,沉下去不見了。白慧不會游泳。船上的幾個姑娘也都不會游泳,急得向四外大聲呼救,聲調都變了。杜瑩瑩又哭又叫…… 岸邊有人跳下水,奮勇遊過來。幸好船離岸不太遠,來人飛快趕到。翻身一個猛子紮下去,水面留下兩個漩渦。跟著咕嚕咕嚕漂上來一串氣泡。很快,人浮上來了。一個藍色的,一個綠色的。白慧得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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