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主席臺上很快地出現郝建國瘦長的身影。他用嘹亮的、金屬般的聲音,象吹起進攻號角似的宣佈大會開始。被批鬥的對象,佝僂身子,由一對對學生用木槍頭頂著後腰,在口號聲中押上臺。他們在台邊面向群眾密密站了一排,向台下彎下腰、低頭,垂著胳膊和頭髮,好象河邊一排彎彎的垂柳。此後便是一連串控訴、揭發和批判。這情景凡是從六十年代末期生活過來的人,都清楚記得,並恍如昨日。

  一個少年架著木制的單拐,一瘸一拐上了台。他的控訴使這場戰鬥上升到沸點。

  這少年曾是全市中學生知名的、最優秀的跳高選手。他控訴一名叫李冬的體育教師,用「運動健將」、「第一名」、「獎盃」誘惑他,使他對錦標的榮譽癡迷了。他說李冬象「惡魔」一樣,每天天剛亮就到他家門口招呼他去訓練。他太疲乏了,摔壞了胯骨。一條腿完了,成了終身殘疾。一個生龍活虎似的青年,現在還不如一個老人。他哭了,哭得傷心而痛苦!

  「他,就是他——」這少年倚著單拐,伸出一隻手指著站在台前的一個高高個子、寬肩膀的男人,憤恨地說,「事後,他還假惺惺地跑到我家來看我,還掉眼淚。當時真把我騙住了。現在我才把他看透。呸!這是鱷魚的眼淚!他用資產階級的功名利祿腐蝕毒害我。他使的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幾乎要了我的命啊!他害了我,奪去了我的一條腿,奪去了我的青春,他必須償還!」

  一條腿、一條腿呵!

  義憤填滿所有學生昂然凸起的胸膛。廣場爆發起憤怒的吼聲,一隻只拳頭不斷從人群中舉起來,仿佛翻騰的綠色的怒海上掀起的浪花!

  憤怒猶如一隻無形的手,狂扯著所有人的心弦。

  白慧揮著她攥得堅硬的、白白的小拳頭。她喊著,一時恨不得自己能象炮彈一樣飛過去,打在那罪人的身上。她喊著喊著,感到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暢快。這時身旁有個男學生猛叫了一聲!:

  「打死他!」

  白慧一驚。扭頭正和這男學生面對面。這男生臉上洋溢著的高漲的激情,熱烘烘地感染了她。

  「真應該打死他!」白慧對那男學生說。

  「對,他太可恨!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白慧隨著喊起來,周圍的人也跟著喊起來。似乎這三個字,此刻最能傾泄出他們的情感。她喊得嗓子都啞了。然而,一天來一直掛在心裡邊那個沉甸甸的東西,仿佛隨著喊聲甩出來了。她覺得分外輕鬆、興奮,痛快淋漓,渾身輕快而舒服地流著熱血。

  會散了。她剛走出大門。

  「白慧!」

  郝建國追上來。他顯得精神十足,皮膚上泛著激動過後尚未消失的血色。瘦長的手抓著一個白色的紙卷,哨子在胸前跳動。

  「今天的會開得怎樣?」

  「好。」白慧流露出的心情比嘴裡表達出來的更強烈。

  「你身體覺得怎樣?」郝建國問,同時留意白慧的表情。郝建國的目光有種穿透力,好象能看進別人的心裡。

  白慧頭一次怕他的目光,趕忙低下頭:

  「郝永革……,

  「什麼事?」

  「我並不是因為什麼不舒服……」

  「我知道。」

  白慧怔住了。他倆目光相遇,跟著白慧的目光就象兔子遇到了鷹那樣,滴溜溜地亂跑,不知躲閃到哪裡才好。她慚愧地嘟囔著:

  「我動搖了!」

  「為了昨天那個挨揍的牛鬼蛇神?」

  白慧驚異地看了郝建國一眼,誠實地點了點頭,並默默佩服郝建國的敏感和觀察力。

  「你同情她嗎?」郝建國問。

  「沒有。她是階級敵人。我恨她!」她肯定地說。

  「你害怕了?因為看見血了?」

  「我想不是……」她說著,同時也在探索一天來自己產生那些心理的根由。

  「你認為我們不對嗎?」

  「我……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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