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打?!那不是黨的政策,不是毛主席的政策!」爸爸忽然激動了,這也是少有的。不知什麼原因,他被這個問題刺激得又痛苦又氣忿,好象已經超出了問題本身之外。他把眼鏡摘下來扔在桌子上,站起來向一邊走出三四步,停住猛回過頭,臉漲得很紅。「敵人才打俘虜呢!因為他們虛弱,理虧,無理可講,不敢講理,不能以理服人!我……曾經在戰場上抓到一個敵兵。連長從別的俘虜的口中聽說他也是個窮莊稼漢,就叫我給他做工作。我找他,他挺硬,不服我。我氣極了,給他一個耳光。連長批評我一頓,說我犯了紀律,叫我向他道歉。我想不通,但還是服從了命令,憋著火向他道了歉;再和他談,談呀,談呀,誰知居然談到一塊兒去了。最後真把他教育過來了。那時,我才真正懂得革命是怎麼回事。不單要在戰場上殺敵,還要消滅反動階級的思想,後者更為重要。因為反動階級的思想不都在反動派身上。不是說『無產階級只有解放了全人類,最後才能解放自己』嗎?就是這個道理。不過,這個道理是後來才聽到的。那個被我教育過來的人,參加了人民軍隊,編進了我們排。他懂得了誰是他真正的敵人,所以在戰鬥中很勇敢,立了功。我還做了他的入黨介紹人,介紹他加入了黨組織……當然,為了這件事,現在有人說我把敵人拉進黨。他們還 ……」

  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有一股怒氣從胸膛湧上來,又給他壓下去。然後他好象空過半句話,一下子跳到他的結論上,「革命首先要分清敵我,還要分清是非。敵和我,是和非……都要分清,遲早要分清。嗯,遲早要分清!」

  這是爸爸有史以來頭一次對她說的成本大套的話。顯然他心裡的話也是擁塞得太滿了。爸爸抬起手腕看看表,趕忙收抬起眼鏡,戴上那頂曬得發白的舊軍帽。近來這頂帽子在爸爸頭上顯得大了些。

  「我走了,該上班去了。」

  爸爸走了。他的一番話,把白慧思維機器的開關全擰開了。

  陽光從明亮的臥室向幽暗的過道邁進了兩步,又漸漸退去。

  問號有時有很強的繁殖力,成倍地增加。

  她面前放著一堆無意識中撕碎了的小餅塊。

  有人敲門。她開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胖胖的、圓眼睛的姑娘。她左眼有點微微向外斜視;整齊的短髮又黑又亮,梳著一條小歪辮兒;穿一件嶄新的綠軍衣,縮著袖子;斜背個軍用挎包,包兒貼在後腰上。這姑娘笑著說:

  「怎麼?不認得啦!你還做著夢吧!」

  「噢,瑩瑩,進來……」

  她叫杜瑩瑩,和白慧同年級,不同班。所以目前她們在一個連,但不在一個排裡。她父親在軍隊裡,是個團政委。四年前她隨爸爸到這個城市來的。開始上初中時,她插班插在白慧班裡,兩人同座,家住得又近,很要好。後來升到高中分了班,兩人依然常來常往。杜瑩瑩是個無憂無慮、不愛動腦子、性情溫順的姑娘。從小因為患上心臟病,受父母的照顧和關心太多了,自己的主見反而不多。她無論有什麼事總要告訴白慧,請白慧替她出主意,做主。白慧自己的事也告訴她,卻不聽她的意見。白慧是把事情連同自己的決斷一同講給她聽。

  杜瑩瑩告訴白慧,郝建國催她快去學校,今天上午又開批鬥大會。白慧方才想起,她已經把一次非常重要的戰鬥忘掉了。

  白慧今天說話有氣無力,心裡的事從臉上透出來。杜瑩瑩根本沒注意到,只管催促白慧快走,一邊在怨怪父親送給自己的軍上衣的袖子太長。

  她們走在街上。白慧閉著薄薄的小嘴。杜瑩瑩只管張開扁長的嘴巴,饒有興致地談論郝建國。她對郝建國的口才很欣賞,還埋怨自己沒長這樣一張嘴,以致在辯論中說不出一句帶勁兒的話來;有時明明有理,就是表達不出來;還有時,自己所占的理總是事後才想起來……

  「瑩瑩!」這招呼,好象要阻止住對方喋喋不休的議論。

  「嗯?」

  「你說,階級敵人該不該打?」,

  「打?該吧!你說呢?」

  「該不該打死呢?」

  「怎麼會打死呢?」杜瑩瑩笑呵呵回答,根本沒認真去想。

  白慧順手一巴掌「啪」地拍在杜瑩瑩的手背上,氣惱地說:

  「哎!你真是所答非所問!」

  杜瑩瑩這才發現她的好友今天有些反常。她略感驚訝又莫名其妙。昨天,她倆沒在一起活動,她連白慧那塊心病的邊緣也摸不到呵!

  她倆來到學校。校園的廣場做為會場,主席臺設在一個洋灰和磚石砌成的方形的高臺上,這原是上課間操時體育教師領操用的。臺上一切都已佈置好,一大片綢制的紅旗在陽光下緩緩翻卷,兩三丈長的巨幅橫標扯在中間,寫著「紅岩中學紅衛兵批鬥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和牛鬼蛇神罪行大會」一行大字。台下已聚滿學生。學生們都穿軍衣。綠色連成一片鋪滿會場,很是壯觀。還有些隊伍在場外集合,整頓好的陸續開進來。尖利的哨子到處響著。很少有人說話。會場四周站了一圈戴紅臂章、持木槍的學生……

  會場的氣氛莊嚴而肅穆,一切都在緊張地進行著。人人臉上都很嚴肅,緊繃繃的,沒一個人面帶笑容。猶如戰前擺列陣容,一種聞不到的火藥味混在空氣裡。一段時間以來,白慧已經很熟悉這種氣氛了,但置身其間,心裡仍免不了象潮湧一般一陣陣激動著。

  她找到了自己的排。副排長馬英——一個矮小、黑瘦的姑娘已把隊伍列好。白慧站在隊伍後面和馬英等幾個同學小聲說了些話。那些同學誰也沒提到昨天的事。

  郝建國大步從人群中走來。他在很遠的地方就發現了白慧。

  「白慧,你來主持今天的大會吧!」

  郝建國和白慧都是學生們的中堅人物。

  「不,不,還是你來吧!」白慧推辭說。

  郝建國明亮的目光在白慧不舒展的臉上停留片刻。

  「你不舒服嗎?」

  「嗯?嗯!」

  郝建國立即判斷出,這不是白慧的原因。她另外有事。郝建國便說:

  「好吧,我來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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