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爸爸近來沉默了。

  本來他也不愛說話。整天忙他的工作,很少對女兒講話。要是白慧回憶起爸爸說過的話,差不多每句都能記得,因為他說得實在太少了。有時,爸爸那張方方的、紅潤、皺紋很深的臉顯出高興的樣子時,會多說兩句什麼「好傢伙,這回提前一個季度零兩天!」或者「這回可好了。來了一台新式銑床!小慧,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就好象……好象當年弄到手的一挺機槍!來,爸爸今天高興,出去請請你!」於是,父女倆就出去吃一頓豐盛的飯。

  爸爸的話頂多如此。也許因為那時她是個小孩子,對她說有什麼意思?後來她大了,老習慣也延續下來了。她所知道的爸爸的一些情況,還是從爸爸單位來串門的叔叔伯伯口中聽到的呢!連爸爸由辦公室主任提升為廠長、兼任書記的事,也是從旁聽來的。爸爸的單位是個機床製造廠。原先有五百人,後來聽說發展到七百人、八百人、一千多人了。她去找過爸爸。那兒有六七層樓高的大煙囪,機聲震耳的大廠房。開會和演電影的禮堂又漂亮又氣派。在廠裡找人辦事,常常要騎自行車才行。她從爸爸的同事和朋友那裡,感到爸爸是個寬和、正派和值得尊敬的人。

  爸爸常把女兒從自己的日程表上擠出去,很晚回來才想到女兒沒吃飯,他挽起袖子動手來做。這時,他會對女兒歉意地笑一笑,還要罵她「小累贅!」他就這樣愛自己的女兒。多年來,白慧沒過幾次生日。大多是因爸爸忙得安排不了;或者忘了,也是因為忙。但媽媽犧牲的日子,年年都要紀念。每逢此日,父女倆的神情都分外莊重。在懸掛在牆上的媽媽的遺像下,擺一個用白紗、絲帶和花紙自製的精緻的小花圈。父女倆面對遺像並排肅立。年年此時,爸爸都要對白慧說這麼一句:

  「別忘了你媽媽。」

  媽媽小時在一個開煙館的人家裡當童養媳。她帶著滿身紫色的鞭痕沖出樊籠。在掃蕩日寇和國民黨反動勢力的炮火紛飛的戰場上,和爸爸相識、相知、相愛,結了婚。部隊南下過長江時,媽媽懷著孕還在野戰醫院裡堅持工作。一次戰鬥結束後,爸爸去找媽媽。野戰醫院的同志們眼裡噙著熱淚,交給爸爸一個剛生下來兩個月、哇哇哭的嬰兒和一個小小的綠布包袱。媽媽在前四天被敵機炸死,屍體已經掩埋。這個嬰兒就是小白慧。包袱裡裝著媽媽的遺物,包括幾件舊褂子,一把蓖發用的、掉了幾個齒、粘著頭髮的小竹梳子和一本識字課本。那時人們沒有更多的財物,也不需要它。遺物中頂珍貴的是一張媽媽本人的照片,夾在課本裡。這是她參軍後的第三年,一位隨軍記者照了送給她的。如果沒有這張照片,回憶便失去了可以附著的軸。白慧也不知道誰是她的媽媽。

  爸爸把這張照片翻拍放大,裝在一個樸素的鏡框裡。原片太舊,本來拍照和沖洗就不大好,磨損得厲害,還有折痕。放大後模模糊糊,好象蒙著一層薄薄的煙霧。媽媽那雙與白慧一模一樣的細長清秀的黑眼睛,就象透過漫長歲月的煙塵似的冷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與骨肉。白慧不會忘卻媽媽。她自信深深瞭解死去的、差不多沒見過的媽媽。知道媽媽的生命為誰貢獻出來和被誰奪去的!她應當有一個多麼美好和圓滿的家庭,有一個多好的媽媽呀!萬惡的舊世界和階級敵人呵!

  爸爸和媽媽的過去成了她的精神財富,何況這中間還包括她自己呢!

  媽媽的遺像最早掛在爸爸的房間裡,自她懂事那天起,就親手把它移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的愛和恨分明而強烈,從來沒在這方面懷疑過自己。爸爸對她這方面也深信不疑,因為她一直是班級和學校最好的學生之一。一年級就戴上紅領巾,上了中學就加入了共青團。她能力強、肯幹、辦事果斷,在團組織做總支委員。每年兩次,她都把一張填滿紅「五分」的成績單拿回來給爸爸過目,再拿到媽媽的遺像前給媽媽過目。她做得真誠和純潔極了。

  爸爸滿意女兒的一切。以他的習慣,他對女兒的全部慈愛,都裝在一個緘默、甚至有些嚴肅的套子裡。白慧習慣了這種表達方式,不自覺地學會了。她和爸爸象一大一小兩滴水珠兒那樣相似。不過大水珠裡含著許多酸甜苦辣,濃重而混濁;小水珠純淨透明,晶瑩閃光,象一顆水晶珠兒。

  她非常自信,感情堅強而不外露。她從來不要別人幫助,一切都希望自己來做,自己解決。因此在同學中間顯得有些落落寡合。由於自小就不象一般女孩子那樣愛唱愛跳,因此帶點僵硬氣,臉上缺乏表情。爸爸也習慣了她。在這個僅僅兩口人的家庭中,有時近似是無聲的,各忙各自的事,很少交談,卻不寂寞,充滿安靜又和諧的氣氛。

  大革命來了!家裡的氣氛變了,雖然還是沉默,但是另一種沉默。

  爸爸只要回到家,就跑進自己的房間,不是看報紙、讀文件、翻看毛主席的著作,就是獨自思考著。他抽煙抽得挺凶,以致夜晚睡覺時咳嗽得很響。

  外邊開始揭發當權派。爸爸是當權派,他究竟怎樣呢?近來很少有同事來找爸爸,旁聽也聽不到了。白慧只問過爸爸一次:

  「你單位怎麼樣?有你的大字報嗎?」

  爸爸臉上的皺紋反而舒展開了,現出少有的寬和的表情。

  「大字報?它是去掉身上灰塵最好的掃帚,沒有可不好。有!」

  白慧的心也舒展了。她多麼相信爸爸!他真行!一個不是為自己活著的人,胸懷必定是豁達的,必定歡迎各種形式的批評,必定不會在個人得失上打轉轉兒,必定痛恨自己的缺點而希望快快除掉它!還用自己來給爸爸說教嗎!

  最近,外邊鬥起當權派,鬥得很厲害。白慧他們在學校裡也這麼做。她不敢再問爸爸而留神察看爸爸的神情。她常常看不見爸爸。爸爸有時回來得很晚,一聲不吭地吃過飯,回到屋裡,給抽得濃濃的煙裹在中間。事情就是這樣離奇、湊巧。她去革人家的命,人家來革她爸爸的命。但她相信這一切都是對的,儘管在感情上接受起來有些困難。

  現在,她在想:爸爸是不是也挨打了呢?他不該挨打,因為他和那個女教師不一樣。爸爸是真正的革命者,那女教師是敵人。難道敵人還要受保護嗎?

  她吃著東西,沒滋沒味。那件事象只小甲蟲總在她心裡爬,轟也轟不走,真有點折磨她了!從來沒有一件事象這樣,說又不能說,不說真難受。

  「爸爸,你說應該怎樣對待敵人?」

  爸爸的眼球在鏡片後面顯得特別大。女兒的問題並不成問題。難道生活中早有了答案、非常明隙的問題,也需要重新思考?也有了新的含義嗎?爸爸沒吭聲。

  「爸爸,你們過去捉到敵人的俘虜怎麼辦?」

  「你都知道,孩子。黨有一貫的政策!」

  「如果他頑固怎麼辦?應該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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