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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文學的追求,是作家對於人生的追求。

  寥廓的人生有如茫茫大漠,沒有道路,更無嚮導,只在心裡裝著一個美好、遙遠卻看不見的目標。怎麼走?不知道。在這漫長又艱辛的跋涉中,有時會由於不辨方位而困惑;有時會因過於孤單而猶豫不前;有時自信心填滿胸膛,氣壯如牛;有時用拳頭狠鑿自己空空的腦袋。無論興奮、自足、驕傲,還是灰心、自卑、後悔,一概都曾佔據心頭。情緒仿佛氣候,時暖時寒;心境好像天空,時明時暗。這是信念與意志中薄弱的部分搏鬥。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在克服外界困難的同時,又在克服自我障礙,才能向前跨出去。社會的前途大家共同奮爭,個人的道路還得自己一點點開拓。一邊開拓,一邊行走,至死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真正的人都是用自己的事業來追求人生價值的。作家還要直接去探索這價值的含義。

  文學的追求,也是作家對於藝術的追求。

  在藝術的荒原上,同樣要經歷找尋路途的辛苦。所有前人走過的道路,都是身後之路。只有在玩玩樂樂的旅遊勝地,才有早已準備停當的輕車熟路。嚴肅的作家要給自己的生活發現,創造適用的表達方式。嚴格地說,每一種方式,只適合它特定的表達內容;另一種內容,還需要再去探求另一種新的方式。

  文學不允許雷同,無論與別人,還是與自己。作家連一句用過的精彩的格言都不能再在筆下重現,否則就有抄襲自己之嫌。

  然而,超過別人不易,超過自己更難。一個作家憑仗個人獨特的生活經歷、感受、發現以及美學見解,可以超過別人,這超過實際上也是一種區別。但他一旦亮出自己的面貌,若要區別自己,換一副嘴臉,就難上加難。因此,大多數作家的成名作,便是他創作的峰巔,如果要超越這峰巔,就像使自己站在自己肩膀上一樣。有人設法變幻藝術形式,有人忙於充填生活內容。但是,單靠藝術翻新,最後只能使作品變成輕飄飄又炫目,的軀殼;急於從生活中捧取產兒,又非今夕明朝就能獲得。藝術是個斜坡,中間站不住,不是爬上去就是滑下來。每個作家都要經歷創作的苦悶期。有的從苦悶中走出來,有的在苦悶中垮下去。任何事物都有局限,局限之外是極限。人力只能達到極限,反正遲早有一天,我必定會黔驢技窮,蠶老燭盡,只好自己模仿自己,讀者就會對我大叫一聲:「老馮,你到此為止啦!"就像俄羅斯那句諺語:老狗玩不了新花樣。文壇的更迭就像大自然的淘汰一樣無情,於是我整個身軀便畫出一條不大美妙的抛物線,給文壇拋出來。這並沒關係,只要我曾在那裡邊留下一點點什麼,就知足了。

  活著,卻沒白白地活著,這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同時,如果我以一生的,努力都未能給文學添上什麼新東西,那將是我畢生最大的憾事!

  我會說我:一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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