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炮打雙燈 | 上頁 下頁


  牛寶見對方壓住自己,心裡著急。

  竇哥說:「在天津衛大街上擺炮攤,不叫你亂放『二踢腳』,怕引著房子,崩著人,『二踢腳』就這樣拿在手裡,放給人看。蔡老大,就是那女人死了的爺們兒,還有手活兒更絕,他把大雷子夾在手指頭縫裡,一個指縫夾一個,兩手總共夾八個,平舉著,八個藥信子先後點著,哪個快炸,鬆開哪個。叫雷子掉下來炸,可又不能碰地,碰地會彈起來崩著人。這火候拿不准,手指頭就炸飛了。如今蔡老大一死,沒人敢耍這手活了。哎,牛寶哥,你咋直眼了?」

  牛寶聽著這話,眼盯春枝,腦袋裡轟地湧出個念頭,他對竇哥說:

  「你給俺把大雷子夾在手指頭縫裡,俺試試。」

  「你瘋啦,這手活是拿空炮筒子練出來的,咋能使真的試?炸壞手,你使啥畫缸魚,俺不幹!」竇哥說。

  牛寶不理他,從車上取些大雷子,一個個夾在手指縫裡,平舉雙臂,瞪大眼,用一種命令口氣對竇哥說:「點上!」

  竇哥見事不好,想扔下香頭跑掉。

  誰知牛寶這麼一來,蔡家哥仨如同中了槍彈,怔住。春枝臉色十分難看,像是鬧心口疼;蔡三紅著臉喊道:「這小子當俺們蔡家沒人,欺侮俺們嫂子,拼啦!」哥仨瘋了似的沖過來。還有蔡家同鄉和要好的也一齊擁上。

  牛寶還沒弄懂這原故,就給蔡家人按在地上,竇哥也被揪扯住。對方喊著要把雷子插進他們肛門點上,竇哥嚇得叫救求饒,想解釋,卻不知牛寶與蔡家究竟什麼仇。牛寶給十來隻大手死死按著,按得愈死,他強勁愈大,用力一掙,腦袋剛抬起來,嘴巴反被壓下來,在凍硬的地皮上蹭破,火辣辣的疼痛,蔡老三問他要幹啥,他火在身體裡撞,嘴更笨,索性大叫:

  「俺想做你哥,俺想做蔡老大!」

  這話叫在場的人全傻了!傻子也沒有這麼說話的。蔡家哥仨氣得發狂,把他拉起來,用幾十掛大鞭把他渾身上下纏起來,要炸他。牛寶使勁使得脖子腦門全是青筋,叫著:

  「點火,點火呀!死活我是你哥啦!」

  蔡三攥著一把香火,指著牛寶說:「你欺人太甚,俺豁出去吃官司,坐大牢,今兒也要把你點了。大夥閃開,我個人做事個人當——」說著就要衝上去點。

  「慢著。」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

  牛寶瞧見春枝競站在他身前,一手攔著蔡三,面朝自己。這張臉就是在楊柳青年畫《美人圖》上也找不著,可此刻滿面愁容,兩眼亮晃晃,厚厚包著淚水,像是委屈極了。在牛寶驚訝中,春枝說:「你不好好賣你的『缸魚』,弄來這些『萬家雷』來鬧啥?你要再來攪擾俺,俺就親手點這鞭!」然後對蔡家哥仨說,「回家!」一扭身,一大片眼淚全甩在牛寶當胸上。牛寶覺得,像是一排槍子打在自己身上。

  春枝和蔡家人去了,渾身纏著大鞭的牛寶,像那掛牲口的木樁,直呆呆戳在那兒。

  3

  如果牛寶不去沿兒莊,他和春枝這段糾纏也就此罷了。自己一時迷糊、冒傻、犯渾,把人家好好一個女人逼成那份可憐相。究竟春枝因何這般痛苦不堪,他琢磨不透。眼盯著濺在他棉衣上春枝的淚痕,後悔到頭,不住地罵自己,最後把剩下的半車鞭炮堆在大開窪裡點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鄰村人敲鑼報警,以為誰家造炮,中了邪火,炸了窩。

  轉過兩天,竇哥提著兩瓶老白乾,一包天津衛大德祥的雞蛋糕來找他,要一同去沿兒莊謝謝人家姓萬的,不管牛寶自己的事如何,人家「萬家雷」真給使勁兒,那巨型的大雷子炮是萬老爺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動人心!這事關著竇哥生意道兒上的情面義氣,牛寶便隨竇哥來到沿兒莊。

  沿兒莊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會造炮,非殘即傻:尤其在這臘月裡,家家院子的樹權上、衣竿上、屋簷下,都晾滿整掛整掛沉甸甸的大鞭,好比秋後拿線串成串兒,曬在屋外的大辣椒;牆頭擺滿捆成盤的雷子兩響,像是碼起來的大南瓜,極是好看。那些進村出村的大車裝滿花炮,蒙上大紅棉被,在冰天雪地裡更是惹眼。這臘月的鞭炮之鄉雖然十二分的熱鬧,卻聽不到一聲炮響。靜得絕對,靜得離奇,靜得叫人揪心。

  牛寶萬萬想不到,這位跟火藥打一輩子交道的萬老爺子,竟然膽小如鼠,甚至膽小不如鼠。三九寒冬,屋裡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燒柴,茶碗裡的水全結成冰,惟有說話時從嘴裡冒出點熱氣。牛寶和竇哥一進門,萬老爺子就嘀咕他們身上有沒有鐵器、抽煙打火的傢伙,鞋底釘沒釘「橘子瓣兒」?還非叫他倆抬腳亮鞋底,看清楚才放心。竇哥假裝不高興地說:

  「萬老爺子每次都這麼折騰我,下次我得光屁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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