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十五


  他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掀開掛在裡外屋之間小門上的門簾,把我拉進屋,扭開了電燈。這是間不足七平米的小屋。我站在床鋪與一面牆壁中間的窄道兒上,四下一看,床上堆著幾床被褥,床頭櫃上放了一隻舊馬蹄錶。牆上這著一條灰色的粗毛毯,上邊用鐵環穿掛在一根橫在一邊的粗鐵絲上。大概由於牆壁殘破,用它來擋擋涼氣。此外什麼也沒有。

  「幹什麼?」我不明白老沈引我進來做什麼。

  老沈神秘地笑了笑。彎腰把床頭櫃打開。呀!裡邊竟被筆筒、水盂、硯臺、色碟塞得滿滿的。水盂裡盛滿水,色碟裡都是新鮮漂亮的色膏,硯臺上汪著黑亮亮的墨汁。我奇怪,老沈住何處揮灑?

  我對他的目光是一個問號。

  他沒說話,叫我靠床邊站站。他一手捏住掛在牆上的大灰壁毯往旁邊「嘩」地一拉。我覺得自己的眼睛立刻象放了光似地亮了起來。一片無垠、坦蕩、溢滿春色的大地展現在我眼前。黯淡的斗室不存在了,四壁向外迅速推去,一直消失不見。照耀著山野的和煦的春光,仿佛也沐浴在我身上。我癡迷地沉浸在這壯闊而迷人的境界裡——似乎在這一感覺之後,我才意識到面前是無比巨大、生氣蓬勃地畫出來的天地。老沈見我被他的畫所感染而激動的神情,他就更加激動了。他忽然脫了鞋,登上床,腳踩著床沿,把這巨幅的畫掀起來,跟著又出現另一番景致,另一種然而同樣迷人的境界。他一幅幅掀給我看,每幅都有七八尺見方。我無法確切地描述看畫時的感受。我只覺得,仿佛嗅到了樹林裡森鬱的氣息、萬頃麥田上飄浮的清香、花叢中散發出的誘人的芬芳,我還仿佛聽到百鳥的鳴郵、飛湍瀑流的如雷一般的呼吼、大海豪壯的喧嘯和橫貫原野的高壓線上電流馳過時嗡嗡的低響。還有風,雨,電光,以及煉鋼爐前灼人的溫度……大自然的美、藝術的力和生活中的蜜匯成一股強勁的熱浪向我撲來。我被他的思想、情感和形象征服了,被他的藝術征服了。我幾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老沈一邊「嘩啦、嘩啦」掀動著這一幅幅挺重的大畫,一邊象孩子做了什麼得意的事那樣美滋滋地說著:

  「你瞧,這地方,我用了工藝美術中鑲嵌的方法,把原色嵌了上去……哎,你瞧那兒,我把焦墨搞得多稠,叫它產生一種反光的效果。你看可以嗎?龔半千也用過這法於呀!你別一言不發,你倒是提提看法呀!」

  我抬頭看他。他站在床上,從屋頂中央垂下的燈泡就在他臉旁。此刻他的臉頰漲得通紅,眼睛裡好似閃著一對爍爍閃光的小火苗兒——他簡直忘了自己被監改的處境。從這些畫裡,我看得出他正在研究一種新風格和新技巧;他一直沒有放棄對於嶄新的藝術語言的追求,朝著自己早已確定的目標探索著——儘管在如此境況中也沒有停止。依我的藝術見解,這些畫絕對是新穎的、繼往開來的、成功的……

  「這麼大的畫,你是怎麼畫的呢?」我問。並且覺得自己的聲調因感動而微微發顫。

  他撂下畫,告訴我:「我就在牆上畫,否則畫不開。上邊夠不到的地方,我就這樣畫——」他踩著床沿,賠起腳,伸著胳膊動了動手腕,模擬出作畫時的動作。然後他跳下床,一邊穿好鞋子一邊說;「這幾幅畫是我近一個月畫的。這一年,我總共畫了四、五十幅。你看……他撩開垂在床幫下的床單叫我看,我低頭往裡一瞧:裡面放著成卷的畫,一共四大卷,每卷都有電線杆一般粗。為了防潮,外邊都用塑料布裹著,捆上布條成麻繩。

  我看著,忽然有一種挺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很象過去在白區工作的地下工作者。這兒就像是一個地下印刷所。周圍危險四伏,隨時都有一旦遭到破獲就要遭難的可能。但他卻大膽、勤苦、熱情地工作著。他白天勞動,這些畫肯定都是夜深人靜時畫的。我再看他的眼睛熬得紅紅的;正是他不願意讓那些美好的想像只出現在睡夢中,才創造了眼前這畫上的一切。那根橫在牆壁上端的粗鐵絲,被壁毯上的鐵環磨得錦亮;只有成百上千次把毯子拉來拉去,才會磨成這樣呵!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現實!一個畫家畫畫,竟象偷偷摸摸、做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竟象犯罪一樣!不,老沈肯定不會這樣認為。他如此不辭勞苦,不顧安危,難道僅僅是個藝術狂嗎?決不是。如果他不是對正義和光明、對真善美重返人間懷著強烈的渴望和堅定的信念,他畫了那麼多畫藏在床鋪下又有何用?忠於信仰的人有時會象傻子那樣單純與認真。他不需要讚美、喝采、獎賞,也不為威嚇所懾服。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認定該做的事。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呢!

  我想把這些想法對他說,聽聽他的高見。他卻指指我身後,叫我看另一樣東西。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幅方形的、非常眼熟的畫掛在那裡。原來是《鬥寒圖》!這是我剛才欣賞牆上那些大畫時,他悄悄掛在我身後的。沒等我開口,他就說:

  「我又畫了一幅!」

  這一幅畫得更好!風雪更加狂暴,梅樹更加蒼勁,花兒更加地滿豔麗。他用這幅畫再一次無聲地回答我。這一次,似乎告訴給我更多的東西。我充滿贊佩的激情望著他,他卻躲開我的目光,帶著一種謙卑與自責,誠懇地說:

  「老何,你可不要把我想像成那種剛強而有骨氣的人。我被潘大年出賣後,家被重新抄了一次,又被從系裡趕出來。那一度,我曾經很消沉……可是後來,我變了。我變得更加振作,渾身都充滿力量——這一切,並不是我自己幡然醒悟。是人民給了我溫暖和力量,教育和鼓勵了我。你不明白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因為他孤單一人,沒人理他,「人民」這個概念在這裡太抽象了。

  他沒說話。引我從一扇門走出屋子。拐進一個窄小的夾道。大雪還在紛紛揚揚,飄飄而下,地上早積了厚厚的、軟綿綿的一層,在腳下咯吱咯吱地發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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