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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老沈說罷,眼裡重新閃出那種星際、達觀和頑強的光芒。一見這目光,我登時止住淚水,我多麼喜歡這種目光,就象黑夜裡大風吹不滅的一對燈兒。見了他這目光,似乎知道了他深藏心中的真正的一切。我呢?反而自覺羞慚,抬起手背抹著眼睛;他呢?開始關切地詢問我的病情以及老家的生活情況,可就是不談他自己。

  「你呢?你為什麼不談談你自己?你當我不知道你目前……

  」我忍不住問。

  「掃廁所嗎?」他急切地截斷我的問話,卻微笑著反問我,「你以為他們這樣做就把我治死了?那是蠢人的妄想,可笑哪!」他笑著。但笑得一點也不勉強。

  「可是……」我瞧瞧周圍黯然而無生氣的景象,茫然地說。卻只說了這兩個字兒就說不下去了。

  老沈馬上意會到我的想法。他神秘而洋洋自得地一笑:「噢,你以為……」他衝動起來,仿佛要洩露什麼天機似的。

  沈大嫂忽在一旁插嘴說:

  「行了,行了。你懷裡暖水袋涼了吧!還不換換熱水?你不怕胃口疼?才好了幾天,又什麼都不在乎了?」

  老沈起身從懷裡掏出那只墨綠色的橡皮水袋,換上熱水。我心下明白,沈大嫂是藉故阻止他亂說。

  「你的老毛病還不見好?」我有意換換話題。

  沈大嫂接過話說:

  「胃疼、血壓高、嘴上沒問,三樣老毛病,哪樣也沒好,早晚要他的命!」

  老沈有些不耐煩地打個手勢阻止她,並說:

  「得了。你少說兩句吧!還不打點酒去?老何遠道來看咱們,馬上又要走了,你也不知道招待招待人家!」

  他倆此刻的心情和想法我都知道。忙推說我有心臟病,醫生不准喝酒,叫他們別客氣。沈大嫂本來也不想去,好象只有死守在這兒她才放心似的。老沈卻非叫她去打酒不可。看樣子,他是想支開沈大嫂,和我說幾句知心話。沈大嫂拗不過他,便賭氣拿了酒壺往外走。臨出門,還氣哼哼地扔下一句話:「你要是這麼活著還嫌不痛快,就亂說吧!瞧,一張畫,一個潘大年,把你折騰得還不夠受嗎?」跟著「呼」地一聲帶上門走了。

  當時我的確有些尷尬。老沈帶著歉意對我說:「你大嫂心裡不痛快,你可別介意。我的事真苦了她。多虧我們沒孩子,要不孩子也得跟著受罪……」他的聲音變得含混不清了。低著頭,兩隻手擺弄著桌上的煙碟。一腦袋花白的亂髮對著我。由此,我看到了他心中陰沉的一面。

  「是潘大年害苦了你!」我情不自禁地說。

  「不!」他搖搖頭說:「是他,又並非是他。」

  「怎麼?這一切難道不都是因為他出賣了你嗎?」

  「他出賣了我,實際上也出賣了他自己。」

  「可是他什麼事也沒有,你可吃盡苦頭了!」

  老沈苦笑一下。他笑得那麼苦,又那麼辛辣。

  「你以為他過得還挺好嗎?不,出賣靈魂的人的日子是陰暗的。一年來,我常常碰到他,他卻不敢看我一眼。我呢?有時我故意眼睛一動不動盯著他。嚇得他低著頭溜掉了。我反比他光明磊落、比他主動、比他神氣!你說怪不怪?!可我是他們『專政的對象』呀!哎,你說這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嗎?不,當然不是。這說明我身上還有可以自信的東西,因為邪惡與齷齪的東西實際上是怕我的。至於你說的——我『苦』嗎?也可以說吃盡苦頭了。但誰也不會知道,我仍然是幸福的……」

  「幸福;」我反問,並迷惑不解了。莫非他真的用「精神勝利法」在麻痹和欺騙自己?他哪裡來的幸福。當我拾起困惑的眼睛,卻見他那雙大眼睛灼灼閃光——那確實是幸福的人眼裡才有的亮光。我剛要說出自己的疑問,他就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拉住我,感情衝動地說:

  「你來,跟我到裡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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