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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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又是一個嚴寒酷烈的嚴冬,又是大雪紛飛的一天。我來到老沈家。事情已經相隔一年。一年來,我幾乎沒和老沈見過面。 自從那晚我罵潘大年後回家,當晚心臟病就犯了。心疼如絞,犯得從未這樣重,若不是老伴及時給我服了硝酸甘油,恐怕沒有今日了。那一陣子我病得厲害,經不起刺激,甚至連人家大聲說話都受不住。我一個在福建老家武夷山山溝裡務農的兒子趕來,把我接回去養了整整一年。這期間學校曾派過兩人追到福建,向我瞭解老沈作那幅《鬥寒圖》時的情況。我說:「梅花剛強不阿,不懼嚴寒,人所共知,題做『鬥寒』並不足為奇。老沈是借它漚歌革命者的氣節吧S」除此,我什麼也沒說。 幸好這兩人比較正直。他們言語間反露出對老沈的同情,並未對我再加細問,就返校了。但沒對我透露有關老沈的任何情況。 這使我難以放心得下。在這武夷山藍色的山窩窩裡,時時思念那遙遠的難中友人。每日,看著晨嵐從穀底升起,聽著暮鴉帶著一片喧噪聲歸返山林;或者當那疾疾的春雨澆著屋頂,或者當那經霜雨變紅的秋葉飄人窗來,我都會無端地聯想起老沈來。尤其是一場大雪過後,萬籟俱寂,滿山遍野一片銀白;橫斜在山拗裡的幾株野梅分外嬌豔。那鮮紅的花兒在清澄凜冽的空氣裡盛開著,散出幽馨。見此情景,我就更會懷念老沈。心懷憂慮,揣測種種。便獨對花柱,默默祈望他安然無事。每每此時,這做霜鬥雪的梅花便是我唯一的慰安。它仿佛捎來信息,告安於我:老沈依然如昨日那樣剛強堅毅樂觀。為什麼梅花會有此神奇的除力呢?只有請那幅《鬥寒圖》來做解釋吧 由於老沈這件事,再加上當時在搞「反擊右傾翻案風」,人人都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的壓抑。整個社會動盪不安,不知道要發生怎樣的驟變。家裡人都勸我,文藝這行風險太大,不能再幹了。我兒子便陪我回校一趟,以病為理由,辦理退休手續,就此退出畫壇,搬回老家,在這天遠地偏、空氣純淨的山溝裡隱居起來,「弄風吟月歸去休」算了。我回到學校,感到氣氛比一年前更緊張和沉悶。學校裡的「反擊右傾翻案風」搞得火熱。幾位領導人人自危,反沒人肯決定我的事。看來一時退休還辦不成。我便打算再返回福建去,並且打算連老婆也一同帶回去,免得惹事生非。 我向系裡同事悄悄打聽了老沈的情況。 原來他自「黑畫展」開辦那天,就被隔離審查。開了無數次批判會,叫他認罪。他不肯。為此,一度學校裡傳說,趙雄對院領導——主要是對楊主任很不滿。認為他縮手縮腳,運動不力,似有包庇沈卓石之嫌。以大家分析,楊主任確實不是心黑手狠的人,對學校的老教師他也有一定的感情,故此對老沈總不肯做得太絕。但他夙來膽小怕事,也決不敢出面為沈卓石鳴冤,哪怕暗中出力也不敢做。後來趙雄竟親自來到學校參加一次批判大會。會後大字報上沈卓石的名字就全打開了黑叉。過了半個月,老沈就被宣佈為「現行反革命分子」而撤去一切職務,調到後勤組監督勞動。他每天做運煤、倒垃圾、清掃校園和打掃廁所等事。範現因犯了「包庇沈卓石」的錯誤,調到食堂賣飯票。潘大年仍留在國畫系裡做教師。但他不單在教師中,就是在學生中間也已名譽掃地,沒人答理他。上課時,學生們還故意頂撞他,冷言冷語嘲弄他。他終日鬱鬱寡歡,走路總低著頭,好象怕見人。可見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我聽到這些情況,尤其是老沈的境況,心裡難過極了。在這次返閩之前,說什麼也要看看他去。他遭此重難,必然十分需要朋友的溫暖與安慰呀! 我敲了敲老沈家的門。一邊拍打著帽頂和肩頭的雪花。 來開門的是沈大嫂。她一見到我,並不象我想像的那樣——總歸一年未見,應該感到興奮。但她顯得疲憊、冷淡、無精打采,甚至連一點歡迎的意思都沒有。 「老沈在家嗎?」我問。 「他……」沈大嫂竟表現得遲疑不決。我猜到老沈在家,她卻不想讓我見他。 正在這時屋裡發出老沈的聲音: 「請!是老何吧?」 「是,是我呀!老沈!」我叫著。 老沈跑了出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帶著舊友重逢的衝動勁嚷著:「快請進,老何,老何,請進啊!」我倆緊緊握住手。 沈大嫂卻在一旁發急地說: 「你小聲點兒行不行?不怕人家聽見嗎?」 我明白老沈的處境,朝他擺擺手,示意到屋內再說話。我們進了屋,老沈忙著沏一壺熱茶,我倆面對面坐下,互相打量一下。我心裡立刻湧起一陣淒然的情感——他瘦了,那件緊身的對襟黑綢面小襖竟顯得寬鬆了。而且他好象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瘦削的臉頰塌陷下去,顴骨更突出,氣色發黃,黑黑的眼圈,眼球發紅,額頂上又脫落下不少頭髮;剩下的頭髮比先前還要燒亂,白髮也添多了。一年之間,變化竟如此大,顯然他受了不少苦楚與磨難。我再扭頭一看,沈大嫂也好象老了許多,屋裡燈光又黯,爐火不旺,寒氣襲人。四壁光禿禿,一張畫也沒有。只剩下許多大大小小的釘子眼兒;靠牆那張畫案鋪一張報紙,上邊碼著三四十棵大白菜。我一時感觸萬千,禁不住忽地湧出熱淚來。 「怎麼,你怎麼啦?你身上也有這種沒用的液體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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