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十二


  我聽著,忽然好象從這兩個學生的話裡悟到什麼似的。一股不祥的感覺如同電流一般流過全身,我不禁打個寒供,忙走過去,急急分開人群,往裡一望——你去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吧!老沈送給潘大年那幅《鬥寒圖》竟然掛在了這裡!這幅畫針對什麼勢力,表達了什麼情緒,一目了然。無疑他們就要以此把老沈置於死地了!

  我心窩裡象有一根針猛刺著,眼前一陣陣發黑。現在已經記不起當時我是怎麼從小展室裡走出來的。我走到校園裡,還耳聽到有人小聲而憤憤不平地罵潘大年。但那是誰在罵,罵的什麼話,都記不得了。好似當時也沒有聽清楚。

  我走出大門,獨自一人在學院的大堤上漫無目的地徘徊著。天色漸漸暗下來,風也大了;我任憑刺骨的朔風刀割一般吹到臉上,不去管它,腦袋裡亂烘烘地旋著一個痛苦的問題: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呵!難道二三十年結成的友誼還靠不住嗎?難道有的人非要你以粉身碎骨為代價才能識出他的真面孔?而且,我痛恨自己,為什麼自己對潘大年早有看法而不對老沈說明白?為什麼老沈送給潘大年這幅畫時,自己已經有不穩妥的感覺而在當時未加以阻攔?這裡邊難道不也有我自己的過失嗎?我也害了老沈呀!

  直到天黑我才下了河堤往回走。途經一個包子鋪時,我走進去,沒買包子,只要了二兩白乾酒和一碟小菜。我是從來不進酒店的,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一醉方休的欲望。喝過兩小盅之後,同桌的兩個工人的談話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兩個都是中年壯漢,都穿著粗拉拉的沾著油污的勞動服。不甚乾淨的結實大手把小小的酒盅不住地送到唇邊。他倆已經喝了不少酒,臉紅得象兩塊紅布。而且正在罵一個喪失道德、出賣良心的人,罵得那麼痛快解氣,每句話都像是替我罵出來似的,比喝酒還痛快。我借著酒勁兒對他倆說:

  「師傅,我要碰到你們所說的那種人怎麼辦?」

  其中一個闊臉、濃眉、胡茬挺密的漢子,用他被酒燒得紅紅的大眼睛看了我片刻。忽然噴著一股濃濃的酒氣,象發火那樣怒氣衝衝地對我說:

  「這種人是披著人皮的畜牲,他們見不得人。你應該找他去,抓著他的脖領子,奶奶娘地狠罵他一頓,揍他一頓!」

  我被他這帶勁話刺激得臉頰火辣辣地發燒,心中的情感象加了火,嘩嘩地滾沸起來。不知哪來的一股勁,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把剩下的半壺酒全倒進肚子,大步走出飯鋪,徑直去找活大年!

  到了潘大年家裡,我使勁擂門,聲音大得震耳。

  有人出來開門,白晃晃的一張臉正是潘大年。潘大年盯著我的臉看了看,表情變得愕然:

  「呀,老何,你怎麼啦?什麼事?你醉了嗎?你怎麼會喝醉了呢?快請進來!」

  我二話沒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從門里拉了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力氣怎麼那樣大。那一下,竟象拉過一個空空的紙盒子似的。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潘大年,你做得好事!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害老沈?你,你,你究竟為了什麼?!」

  潘大年踉踉蹌蹌地在我面前站定了身子。他從未見我這樣氣憤過。他害怕、尷尬、驚慌,我也從未感覺過他胖胖的白臉如此可憎,那雙小眼完全是一雙叛徒的眼睛。然後他裝出一副慚愧、後悔莫及與可憐巴巴的神氣,哀求地說:「老何,老何,你別急,你聽我說。我,我沒辦法呀,壓力太大呀!」

  我聽了,胸中怒氣更是一發而不可遏止。這下子,滿身的酒勁全沖上腦袋,我大叫;「你,你不是人!」但來時早想好了的罵他的話,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的嘴巴直抖,提緊的拳頭直抖,渾身猛烈地抖動著。

  「老何,請你為我想一想,我……我有一家子人呢!」

  我朝他的臉「呸!」地吐一口唾沫。猛轉身,氣衝衝地走了。潘大年在後邊緊緊追著我,不住地哀懇著:

  「老何,老何,你等等,你等……。」

  我回頭朝他吼一聲:

  「你滾開!你要是還想出賣,就連我一同出賣了吧!」

  我走著。一個人,直衝衝又跌跌撞撞的。酒意與怒氣在我的血管裡奔騰衝撞著,渾身仍顫抖不止。眼裡流著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任憑它流,也不去抹。走著走著,我又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沒有剛才遇到那兩個工人的一股豪氣。為什麼不掄起胳膊,狠狠揍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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