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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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厭惡與憤憤的心情湧滿我的胸膛。真想不到,高壓能把一個人變得這樣無恥和可憐!此後許多天,我不怎麼答理他,弄得老沈都莫名其妙了。但我一直沒肯把此事告訴給老沈。又鑒於老沈與潘大年關係密切,並在一個系裡工作,我曾向老沈做過兩三次暗示。老沈聽了卻笑道: 「他就是膽小些。性格上的缺陷吧!」 我不好明說,只辯解道: 「膽小是性格上的缺陷,可又不儘然,往往是反映出一種自私。如果這種人沒有堅定的政治信仰,很容易出賣同志!」 「哈哈,你這樣說不是太過份了嗎?自私誰也免不了,大年總還是優點多嘛!你不可太偏激嘛!運動初期,大年也揭發過我。這原因,如果說他膽小、為了保自己,我倒是相信,而且我諒解他。運動來勢這麼猛,有幾個人經受得住?何況他又那麼軟弱!可是你要說他在出賣我,我卻不能這麼認為。你知道,他私下對我掉了多少次眼淚……」老沈這麼說著,嘴角微微發抖,倒引起他對潘大年的一種同情感。 「唉!老沈呀!」我心裡這麼想,仍沒把那件事告訴他。我甚至估計到,即便說出來,老沈也會以他寬闊的胸懷和對待朋友的深厚的真情,把那件事容納下。在感情方面,老沈是相當固執的。因此我沒再說什麼,暗自對潘大年存下戒心。 今天的事,使我對潘大年產生深深的憂慮。此時此地,至親好友間的出賣是致命的。但轉念一想,老沈又沒什麼可供潘大年揭發的。他是不是僅僅由於膽小怕事,有意避嫌呢!不過,我就無法得知老沈目前的處境如何。看來我只有遇到老沈本人才能瞭解到他的境況了。 我終於碰見了老沈。在辦公室一樓的走廊裡。我倆對面走來。當時走廊上除去我倆再沒見別人。那天風好大,寒冷的穿堂風呼呼地流動著。老沈圍著他那黑色的長圍巾,沒戴帽,頭髮散開胡亂飄飛。我站住了,等他走近。他走到我面前略略一停,同時看了我一眼。這次,他的大眼睛不是黑黑的了,有些發紅,顯然是長時間熬度不眠之夜所致。但目光依舊炯炯有神,有股強烈的自信、孤傲和鬥不垮的精神。這裡邊,仿佛還包含一種鼓勵和激勵我振作起來的意思。隨後他抓起垂在胸前的圍巾,更用力地往後一甩,就匆匆走過去了。 過兩天,又碰到他一次,同樣周圍沒旁人,他同樣沒和我說話。此間還遇見範換一次,範操只是皺著眉頭、咬著下唇、默默無聲地悄悄地點一下頭。我摸不清她的意思,卻感覺老沈的處境非同尋常了。而且我知道,老沈和範摸不跟我說話,為的是不牽連我;而潘大年回避我,怕的是牽連上他自己。 此後半個多月,高潮好象過去了。國畫系那邊的批判會見少,院裡的標語已經給寒風扯得破破爛爛。可是有一天,忽然又風吹潮湧,鋪天蓋地而來。人們傳說沈卓石真有問題,據說他在家畫了「黑畫」,內容「非常反動」。當天,校園裡又貼出一批新的標語和大宇報。有一條寫著「沈卓石畫黑畫,鐵證如山!」白紙黑字,赫然入目。晚上就有幾個工廠的業餘美術愛好者到我家來打聽這件事。消息傳得好快,主要因為老沈的名聲大,崇拜者多,他們都是出自關心來探聽虛實。可我的心裡還旋著一個大謎因呢! 哪來的黑畫呢? 次日下午開過一個小會,大約四點多鐘,就被通知到北大樓小展室去看「沈卓石黑畫展」。到了北大樓,只見小展室外聚了一、二百人等待參觀。大家都沉著臉,沒人說話,氣氛壓抑,好象來參加什麼追悼會。進了小展室,見展覽開頭就是一塊寫著老沈「罪行介紹」的牌子。室內展出四、五十幅畫,有老沈的課堂畫稿,平日的習作,也有他二十多年前在藝專上學時畫的裸體模特兒,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可能又抄家了吧——被稱做「黃色畫」,一併羅織而來,做為「黑畫」。每幅畫下都有一方紙塊,寫著該畫「問題」之所在。但決不令人信服。其中一幅畫了十二隻小雞從土坡上往下跑,就被指為「惡毒誣衊五七道路是走下坡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小雞與五七道路有何關聯。經過一位同事指點,方才明白,原來「五」加「七」是十二。他畫了整整十二隻小雞,又是往下坡跑,罪過就在這裡了。畫下的紙塊上寫著:「沈卓石就是用如此惡毒而狡猾的手段攻擊革命新生事物。」我見了不禁毛骨悚然。 這裡還掛出了老沈為賓館畫的、挨了批的那幾幅畫。我還是頭一次見,畫得真好!筆墨淋漓蒼勁,不失國畫傳統,又嘗試著用了一些新手法和新技巧,相當大膽而又成功,他這兩手還從來未露過呢!故此畫前圍了不少學生。我從這些在畫前流連駐足的學生們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們決不是在批判,而是在欣賞,或是暗暗揣摩其中的新技巧,把這當做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我竟然還聽到有人禁不住發出輕微的噴噴讚賞聲。我心裡便升起一陣熱乎乎的為老沈感到驕傲的情感。因為他用他的藝術在這裡無聲地、徹底地、令人信服地擊敗了那些無知的權貴,擊潰了蠻橫和邪惡,贏得了人心。如果他能見到這樣的情景,會高興得咧開嘴微笑。對於舉辦畫展的人來說,難道不是最辛辣的嘲笑和最有力的回擊嗎? 在展覽末尾部分,有一處圍了更多的人。我聽身旁兩個學生在悄悄地說: 「瞧,就是那張『黑畫』,聽說是他送給人家的,被人家交出來了。」 「誰?誰交出來的,誰那麼缺德?」另一個學生問。 「不知道。反正是和他關係不錯的。他送給那人的嘛!」 「跟他關係不錯的!朋友嗎?哼!」另一個學生發出鄙夷的「哼」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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