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卻說:

  「不是趙書記有看法,而是這幅畫有問題。趙書記一開始就說了,畫上一個人沒有,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楊主任沒敢再說,靜了片刻,趙雄大手一擺,氣呼呼地說了聲:「回市委!」轉身向門口走去。他的大衣的下擺也象生氣似的向左右一甩一甩。一群人跟在他身後,一聲也不敢出,只響著一片雜亂的腳步聲。隨後,這腳步聲就在展廳的大玻璃門外消失了。大廳裡剩下不多的人,大家的目光大都還集中在老沈身上。老沈神態自若。他鬆開長圍巾,把一頭往身後用力一甩,重新圍好,從從容容地向大廳外走去,範謀走到他面前,我跟在後面。

  「您真妙!沈老師,您怎麼想出這個理由的呢?叫他無話可說。」範被小聲說。她眼裡充滿對老沈贊佩的神情。

  「那算啥理由?荒謬到了極點!純粹是給他擠出來的。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說出這種荒誕不經的話。居然這種話還頂用!多可笑!不過對這種人只能順著他荒唐的邏輯口敬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老沈說完,咧開嘴笑了笑。

  從他身上多少帶著的一些少年般的純真,在這樣一番鬥爭之後,他竟然有些得意地走了。我卻覺得,更大的禍事已經臨到他的頭上。

  三

  預感和夢有相同之處,都是現實的曲折反映。有應驗的夢,也有成為事實的預感。我對老沈的預感就全應了。過了幾天,一場對老沈的氣勢洶洶的大圍攻便開始了。我在家裡,聽到由學院傳來的愈來愈多的可怕的消息和說法,再也坐不住。一天,我借著到學院醫務室拿藥之故去看看,果然見校園裡貼了不少大字報和標語,象什麼「沈卓石是我院復辟資本主義的黑根子!」「國畫系階級鬥爭的蓋子必須揭開!」「沈卓石必須低頭認罪!」……標語的字幾個個有一米見方。還有什麼「沈卓石罪行錄」、「沈卓石黑話選編」、「沈卓石罪狀十八條」等等,不一而足。我草草一看,大字報上大部分內容都是運動初期寫過的,早已查證落實,有的屬￿訛傳、誣陷、假造,早被否掉,現在卻又重新翻抄出來了。我吃驚、擔心、害怕,同時感覺一些人對我的態度變了,躲躲閃閃、若即若離、敷敷衍衍。轉天系裡來人通知我去參加運動,有病也得去。我不敢不去,第二天一早到了系裡,就被領導叫去談話,要我揭發老沈的「反動言行」。因為在版畫系的教師中間,唯有我與老沈關係較近,又是當年的老同學。但老沈是個熱愛党、熱愛祖國的老畫家和老教師。他赤誠純真,忘我勞作,無懈可擊。我怎能為了個人安危而對他落井投石,無中生有地加害於他呢?我抱定宗旨,自己承受的壓力再大,哪怕被拉去給老沈陪綁,也不做傷天害理的缺德事,決不出賣朋友。

  大概范樓他們也是這樣吧!辦公樓前又貼出這樣的標語:「範措,猛醒吧!」「包庇沈卓石,決無好下場!」和「潘大年,你到了站隊的時刻了!」

  那幾天國畫系相當緊張,整天開會,有時還加夜班。批判會的口號聲常常從那邊傳來。我惦念老沈,為他擔心,又相信他抗得住。他就象那晚他畫的梅樹,渾身掙掙勁骨,多年來飽經風吹雪打,從不曾彎倒過。但這次風頭更猛——我早聽說北京開了「黑畫展」,一批畫家橫遭冤屈與打擊。看來老沈的遭遇有著深遠的背景,來得非同一般。所以我常常放心不下,怕他一旦被「打倒」就永無出頭之日。再強的意志也難免被挫傷。有時,走過校園時,故意放慢腳步,想碰上老沈或范模和潘大年探聽一下。

  一天下班時,我遇到潘大年。我從辦公樓的南門走出來,他正從東門出來,看樣子我們正好能在校門口碰上。我暗自慶倖能夠碰到他,便估量著距離,掐准速度往前走。但潘大年走了一半看見了我,突然站住了。他好象忘記帶什麼東西似的,兩隻手上上下下地摸衣兜,也沒理我——就象根本沒瞧見我似的。然後就轉身急匆匆地走回去了。我猜到,他這是裝的!怕碰到我,多有不便。可是跟著我就對他起了疑心,唯恐他會做出于老沈不利的那種事來——這當然也算是一種預感。不過我有心理根據。

  潘大年雖與我是老同學,但我對他早有看法。二十多年來,我們沒吵過一次嘴,沒紅過一次臉,而且不管我發表什麼見解,他都隨聲附和,從不與我爭辯,可我們的關係反不如我與那象好鬥的鶴類似的老沈的關係更率直、更貼近。我和他之間,總象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牆,只是客客氣氣地保持一定的距離。誰也不想再邁進一步。而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看法,起源於一件小事——

  運動初期,我倆與老沈三人被關在同一間「牛棚」裡。一次,也是在冬天,正號召節約用煤。看管牛棚的學生叫我們少用熱水。老沈早起漱口時因嫌自來水太涼,就滲合暖瓶裡的剩水。吃過午飯,老沈被提去審訊。我歪在一張木板床上打腦兒,橡賺隴隴時,看見潘大年蹲在凳子前寫了一張小紙條,隨後拿出去遞給看管「牛棚」的學生。那學生看了條子便罵他:

  「這種屁事也來報告。滾回去!」

  我聽了,立即變得很清醒。見潘大年快快走回屋。我不知何事,便閉眼裝做熟睡不知,耳朵注意聽他們的話,但他們誰也沒說什麼。過一會兒,潘大年也被幾個學生帶去質詢,恰巧那看管「牛棚」的學生臨時去辦什麼事,屋裡屋外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起身到門口一看,那張小紙條竟然放在一張椅子上呢!我的目光迅速在小紙條上掃了幾眼,不禁大吃一驚。在這張小紙條上,是用禿鉛筆寫的方方正正、戰戰兢兢的小字:

  值此節約用煤之際,沈卓石今早居然用熱水漱口,實

  屬嚴重錯誤,特此報告。

  報告人:潘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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