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這時我才發現,我周圍聚著許多人,都不出聲地眼望著畫面站著。我心裡變得高興和輕鬆得多了——這幅畫,無論在內容和藝術上,都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除非是瘋子,從畫面上幻覺出三個炸彈,才會大叫大罵這幅畫不好。

  忽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把我從這幅畫的癡迷中驚醒。只見展覽大廳的兩扇亮閃閃的玻璃門被工作人員拉向兩旁,從門外擁進一群人來。原先聚在門內的人急速地向兩旁閃開,好象有一輛鳴著笛兒的警車間來了。還有人小聲叫著:

  「躲開,躲開!」

  荒坡在身旁低聲對我說:

  「趙雄他來了!」

  我知道,大家對於用漫畫手法去描述生活的丑角是反感的。因為這種過於直截了當地表露敘述者對所描述的人物的愛憎,必然有損於人物的真實性和深度。因此我要聲明,這裡我是盡力避免採用醜化、誇張和調弄笑料等等漫畫手法的。我只是如實地敘述我那天的見聞和感受。如果有什麼漫畫色彩,那完全是當時生活所出現過的反常而又確鑿的事實。誰要是經歷過那個時期,誰就會為這件事的可能存在作證。在文化空白的時期,在人妖顛倒、是非顛倒、黑白顛倒的生活裡,比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難道不是俯拾皆是嗎?生活是這樣的,當它產生許許多多難以解釋的荒唐的喜劇的同時,必定會有慘痛的悲劇層出迭現。如同一張難堪的自我解嘲的苦笑的臉,總是掛著淚珠兒的……

  我已經看見他了。從門口走進來,一個又胖又大、絆紅滾壯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皮領子的黑呢長大衣,戴著講究的水獺皮帽,綠圍巾在領口處十分惹眼,皮鞋頭髮著亮光,但我相信,無論誰見了他,都會產生厭惡之感。這些新衣貴物非但沒有掩飾住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俗氣,卻與他渾身的俗氣混在一起,變得濃厚、強烈和不倫不類。但他臉上的表情得意又自信,並有種因保養得法所致的健康而發亮的色澤閃耀出來。還有種因志得意滿和仕途亨通而興沖沖的勁頭。據說他四十七八歲,臉上卻不見一條皺折,好象一個嶄新而提亮的瓷罐。他被一群人簇擁在中間,快活地左顧右盼,打招呼,並接受對他種種尊稱、問候和恭迎的笑臉。

  一個工作人員捧來一冊錦鍛面的冊頁,又遞給他一支蘸好墨、並理好筆鋒的毛筆,請他留名,他象畫符那樣抹了幾下,把冊頁和筆交還給工作人員,隨後揚起一隻挺大的手,高聲說:「我——」他聲音很響亮,「是向同志們學習來的!」

  話音剛落,他身旁就有個矮小精瘦、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操著一種帶些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喊道:

  「趙書記在百忙之中親自來參觀畫展、做指示,我們熱烈歡迎!」

  遠遠近近立即響起一片掌聲。有人居然還掬出一副受感動的笑顏,還有人上去伸出一隻手,象要沾取什麼榮譽似地和趙雄握手。這時,我院的楊主任、馬副主任以及市文教組和文化局幾個領導和主管美術的幹部,陪著趙雄開始參觀,並一邊向他介紹每幅畫的創作情況及作者。趙雄倒背著手,邊走邊看,邊信口發議論。那個跟來的矮瘦的男人手裡拿個小本子,作記錄。他好似唯恐失漏掉什麼似的,一隻黑色的鋼筆桿在他手中飛快地抖動著。

  「這張畫畫得不錯!就是顯得勁頭不足,胳膊太細了!不象工人階級的胳膊。臉盤也應再大些,不要總是小鼻子小眼的,要有時代的氣勢。臉上的顏色還得重,不要怕紅:我聽有人說『現在畫上的人臉都象關公』。這話對不對?」趙雄說著一妞頭,正好面對我院的楊主任。好象這句話是問楊主任的。楊主任笑了笑,未置可否。因為他深知這位文教書記剛愎自用,信口亂說,說變就變。你想隨聲附和他都很難。這時,趙雄果然板起面孔說;「這句話很反動!紅彤彤的時代、紅彤彤的人嘛!象關公?這是對革命文藝惡毒的誣衊!喂,你們回去查查這句話是誰說的。」

  他身邊幾位美術界的領導和幹部們只好點頭答應,氣氛變得緊張了。有些人開始悄悄躲開他。我和範被一直站在這邊沒動,但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一來他的嗓門大,二來旁人全都鴉雀無聲。至於這些畫,更是無聲之物,依次排列垂掛著,好象在等待他的審判和裁處、決定自身的命運與安危禍福似的。

  這一群人在大廳裡轉了半圈,就來到範玻的作品跟前,說得嚴重些,一個可能會決定範模前途的時機到了。我擔心地看了範政一眼,她那秀美的臉相當沉靜,只有長睫毛一下下閃動著,目光卻極平淡,不帶任何神情,好象對著一片乏味的景物發怔。我聽見楊主任在對趙雄做介紹:

  「這是我院的年輕教師畫的。她注意深入生活,近來進步很大。對這幅畫一般反映還不錯。」

  很明顯,楊主任的話是在保護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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