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我知道,她這些話正是老沈的一貫主張。老沈在幹校勞動時,白天幹活在田邊地頭發現了什麼奇麗的野花,下晌收工吃過飯,他就跑去寫生。常常從金色的夕照裡直畫到晦冥的暮色把畫板覆蓋住,看不清了才回來。他對那些不知名的美麗的花草興趣頗濃,常采口些樣品向老農請教。為此慧來別人指責他「不一心一意改造自己,滿腦袋閒情逸致」。他卻不象那種懦弱的人,時時被閒話柬住手腳。他把那些含著惡意的飛短流長當作耳旁風。每次假期回家,都要鑽到圖書館裡一呆半天,翻閱《植物名實考》、<<本草綱目》和《秘傳花鏡》等書,去查對、印證和核實來自於鄉間的那些知識……現在看來,他這種嚴謹的治學作鳳和忠於生活的藝術態度,已經影響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了。

  他們師生關係也叫人羡慕。老沈從幹校回來後,不再做系主任——那時已無「系主任」之稱。他做副組長。院革委根據上級意圖安排一名留校生擔任組長,這學生就是范被。當時這種非常時髦的人事安排,顯然是不相信老沈,而讓範玻對老沈起一種削弱、約束和監督的作用。政治變動在人事上的反應就是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啟用新人,尤其是無牽無掛而容易控制起來的青年人則是被啟用的對象。這樣新老兩代之間的鬥爭便在所難免。因此旁人猜測,老貌和範模將是一對矛盾,少不了明爭暗鬥的事。可是據我所知,他倆的關係卻處理得很好。范模是個行為端正的青年,決非那種對名譽和地位懷有強烈的欲望而把別人的肩頭當做階梯往上爬的人。也沒有在那時的一些青年人身上常見的驕狂和實用主義。她對老沈敬重佩服,又勤懇好學。難得的是,這對師生處世為人的態度太相象了,因此反倒成了知己。老沈對她毫不保留,盡其所知地教給她。並以一種老練的藝術教師的慧眼,看出范換氣質文靜,筆端清秀,與老沈自己豪放渾厚、揮灑自如的氣質並無相近之處。但老沈不象某些畫師為了壯大自己的風格流派,擴大影響,而不顧學生本身的素質和特點,強使學生摹仿自己。不,老沈不這樣做,他認為一名藝術教師的天職,是要使學生各自形成其本人的風貌。這是衡量一名藝術教師是否名符其實、是否有本領的最根本又最苛刻的準繩。其中也包含著一種道德。他幫助範被發揮自身特點,追求工整清麗的畫風,這樣範模的成績就突飛猛進,並已在畫壇上初露頭角,而被公認為是一個大有前途的青年畫家。我也很喜歡範被。做教師的都有這種心情:一看到謙虛、克勤又有才氣的青年,比什麼都高興。無怪旁人當著老沈的面一提起範鼓,他就咧開發黑的嘴唇,笑得那麼隨心。就象你對一位古物收藏家提起他珍藏的某一件寶物似的。

  「這是播老師的新作。」範玻指著旁邊一幅畫對我說。

  這是幅山水畫。可是乍一看,竟象布店的櫃櫥裡掛著的一塊大花被面。大紅大綠,幾乎看不見一點墨色。整幅畫都是用不諧調的對比生硬的原色堆積成的。有的地方堆得很厚,仿佛長癬的臉,一碰就要剝落下一片來。既無意境,亦無內容,構圖平庸無奇,線條纖弱柔媚。我真想不到潘大年怎麼會畫出這樣粗俗和糟糕的畫來。他師法石濤、浙江,用筆向來曲折多趣,水墨的運用也有不淺的造詣呵!

  「他怎麼畫成這副樣子?!」我不禁失聲說。

  「他原先畫了一幅《向陽門第》,挺好的,墨氣很足,也挺有意境。後來老沈出了事,他怕惹是非,又趕著畫了這一幅,把原先那幅換了下來。」

  我對這種做法產生一種反感,沒等發議論,心裡的一件事忽地冒出來,我問道:

  「老沈那幅畫掛在哪兒了?」

  「在那邊,我陪您去看。」她隨著我邊走邊小聲對我說:「我前天晚上去他家還勸他把畫撤下來,他不肯。我也不明白了,他到底為了什麼?他又不是非得在展覽會爭著展出一幅作品的人,難道他要和趙雄抗一抗嗎?」

  「我也不明白。如果是這樣,那豈不是自找麻煩!」

  「您聽說了嗎?趙雄今天來審畫。我看凶多吉少。趙雄准得從中找出點岔兒……不過,咱們是沒辦法了。畫已經掛在這兒了。」範疾說著,我們已經繞過一道展壁。她手指著前面說:「您看,就是這幅。畫得可真好呀!」

  我抬眼一看,範技那個「真好呀」的讚美聲便在我心中響起,成了我心中的聲音。老沈這幅畫使我感到眼前突然展開一片氣勢豪邁、滌蕩人心的天地——右邊是金黃色、遼闊天涯的瀚海,莽莽蒼蒼,渺無人跡;左邊卻是碧綠如洗、坦蕩可愛的田原。在這景色迎異的兩個世界中間,隔著一條黑壓壓的、密密實實的、寬寬的林帶。近處高聳挺拔,遠處伸延無盡。我感到有股熱風從沙漠卷起細細的沙礫,如同一股迷茫而發紅的煙霧,向左邊的綠色的世界彌漫過來,卻給這長城一般的林帶攔住了。在它巨大的屏障似的蔭護下,吹拂到田野上的風變得清爽而透明,不再是有害的了。絕妙的是:畫面上連個人影][也不見,卻充分顯示了勞動者無窮的創造力,於是我心裡不覺對那些改天換地、創造這樣人間奇跡的英雄們產生一種崇高的敬意。和這種心情混在一起的,還有對畫家的欽佩,即他的表現力。才能、魄力,和他對生活、對勞動、對人民熾烈的愛與激情……這幅畫同任何一幅真正的傑作一樣,它打動人、令人吃驚和肅然起敬,並使人象傻子一樣立在它面前,而心卻與畫家的心一起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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