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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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雄點點頭——我心想,謝天謝地,他終於沒有搖頭。只聽他說: 「好!我們要放手讓青年小將們幹。我們要承認這樣一個事實:老的不行了。這並不奇怪,新陳代謝嘛!十七年黑線專政時,把一些老畫家吹得神乎其神。現在一看,都不怎麼樣,賺人!什麼『筆精墨……墨妙』呀,『構圖新……』,『新』什麼來著?噢,『新奇』呀,還有什麼……胡說八道,純粹是瞎捧。我怎麼就看不出來?!我們不要迷信他們,更不准他們再壓青年人!這些人在前頭擋道,青年人怎麼能露頭角?」 說著,好象他對範政的畫沒怎麼細瞧,目光就落到下一幅畫上。這幅畫正是潘大年那幅糟糕透頂的作品。 「好!」趙雄突然大叫一聲,嚇了大家一跳。這叫聲很象過去在街頭看練把式的那種喝采聲。接著這位文教書記喜笑顏開,連連說,「很漂亮!漂亮!美化藝術嘛!(這並非我用詞不當,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錦繡河山嘛!很好,這幅畫是誰畫的呀?」 楊主任說:「潘大年。也是我院國畫系教師。他在這兒哪!」說著,他回頭招呼潘大年。 我這才發現,播大年擠在趙雄身後的人群裡。他聽到招呼,趕忙擠上去。站在趙雄身旁,恭敬地和趙雄握手,臉上帶著笑說:「我是潘大年,請趙書記批評指正:」他顯得很緊張,笑得也勉強。 「你畫得很好。和我看過的國畫都不一樣,有時代特色。國畫是封建主義產物,這個領域很頑固,鬥爭也很複雜,必須要爆發革命。但我講的是無產階級革命,決不是資產階級革命。前幾天,我在審查賓館那些畫時的講話,你聽到傳達了吧!那裡有一幅畫,是你們學院沈卓石畫的。畫的是灕江,都是大黑山。我說不好,居然有人替他辯護,說是什麼,是什麼……對,是畫『逆光』。為什麼畫『逆光』?背向太陽嗎?什麼意思?再說,誰都知道灕江是青山綠水,為什麼畫得黑黑的?替他辯護的人說這是『創新』。這純粹是以改革封建主義的國畫為名,而販賣資本主義的貨色!必須提高警惕!還有人說國畫就是『以墨為主』?誰定下來的?這是封建階級定下的條條框框,我們無產階級就是要破!我看對國畫的革命就是要從限制用墨上開始。我聽說,你們學院傳達我在賓館審畫的講話記錄時,有人表現得很強硬,不服氣。我這個人是講民主的。說錯了,大家批判。請大家說,周圍的東西有幾樣是黑的?花有黑的嗎?葉子有黑的嗎?山有黑的嗎?水有黑的嗎?為什麼偏偏要畫成黑的?我看是有人心黑!潘大年,你這幅畫可以做為樣板,經驗要推廣。國畫從這裡要進行一場徹底的革命!」 潘大年站在那裡,兩隻手不知該放在哪裡才好。一種發窘的受寵若驚的笑把五官扯得七扭八歪。想表示一下什麼,卻吭吮卿卿說不出來。簡直是難受極了。趙雄忽問楊主任: 「這裡有沈卓石的畫嗎?」 「有。在那兒!」 這一群人象一架大型聯合收割機,笨拙地轉了半個圈子,來到沈卓石的作品面前。我和範被站在一旁,都暗暗為老沈捏一把汗。然而我又不認為老沈會遭到更大的指責與災難,因為他這幅畫是無可挑剔的,除非這位趙書記有超人的本領。 趙雄交盤手臂,左手托著右胳膊的肘部,右手下意識地擔弄著自己光滑、多肉的下巴,陰沉著臉,一聲不吭,目光變得冷酷、挑剔、不祥,在畫上掃來掃去。好似探照燈光在夜空中搜索敵機。看了半天之後說:?這畫的是昨?一個人也沒有,我看不明白!」他的口氣相當厲害,帶著明顯的否定。 我在一旁想,你哪裡是看不明白,明明是挑不出毛病來! 楊主任上前方要解釋畫面的內容,只見趙雄露出一絲冷笑,轉過頭問: 「沈卓石來了嗎?」 那個隨來的矮瘦、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叫起來: 「沈卓石呢?來沒來?來沒來?」 這就預兆不祥了。 楊主任忙向周圍的人詢問。這當兒,不知誰說了聲「來了」,人們發現了老沈。原來他早來了。孤零零站在大廳另一端。瘦瘦的身子穿一件舊得發白的藍棉大衣,仍顯得挺單薄,一頂深褐色的羅宋帽扣在後腦勺兒上,鼓鼓的前額從帽檐下凸出來。脖子上圍一條黑色的長長的大圍巾,一頭垂在胸前,另一頭搭到背後——還是四十年代我們在藝專上學時的老樣於 眾人的目光都對著他。這片目光裡包含著為他的擔憂。趙雄的目光卻象一對利箭直直地逼向老沈。老沈呢?毫不驚慌,鎮靜地站了片刻,才一步步走來。直走到距離趙雄六、七步遠的地方站住了。我真怕他出言頂撞趙雄。 「這是你畫的?」趙雄問。 「是的。」老沈點點頭,回答道。 「你認為你這幅畫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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