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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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沈聽了卻笑起來: 「那倒叫他挑挑看。世界上這種稀奇的事不多見,我很想由此長長見識!」 顯然,老沈並非不知此中的利害,看他的神氣,他分明抱著一種倔緩和抵觸的情緒。這情緒於他是不利的,有害的。一個手裡只有一支畫筆的畫家與一個掌心握著無限權力的大人物作對,會有什麼結果?我真不明白,老沈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竟如此愚頑。我剛要上前勸誡他,他卻已經對我們擺了擺手,轉身走進院子裡去。 我和潘大年、範換三人同行一段路,所談內容主要是怎樣規勸老沈撤回他參加市美展的作品。在我們三人該分手各自回家的當口,我覺得心裡還有件什麼懸而未決、隱隱不安的事似的,跟著我明白為了什麼。便對潘大年說: 「大年,老沈這幅畫你可得收好了。別給人亂看!」 潘大年聽了,搖了搖他胖胖而扁平的臉,含著笑反問我: 「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嗎?」 聽他這話,我便放心回家去,腳步比來時略覺輕快些。 二 十天后,我收到系裡送來一份市美展預展的請柬,就是當天的。來人告訴我,市委文教書記趙雄可能今日要去審畫。我接過請柬隨即就去參觀。」說實話,我對那時候開辦的美術展覽並無多大興趣,此去完全為了那兒有老沈的畫——前兩天我聽範模說,她去勸說老沈撤回展品,但老沈說什麼也不前依從——我擔心再惹出麻煩來。誰都知道,趙雄這個原先的商業局長,這兩年青雲直上,頗為走紅。對藝術本來一竅不通,卻來主管文藝,人又專橫得很,文藝界對他反感極大,私下傳說不少有關他那種驢唇不對馬嘴的令人捧腹的笑話。這些笑話在今天看來,不需加工就夠得上一段絕妙的相聲。據說他剛剛負責文教系統的工作時,頭一次去審查畫展(可能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參觀畫展)就發表這樣一個感想:「我真不明白,這些畫到底有什麼用?」他對藝術的理解僅僅如此。但可悲的是,他卻來裁決藝術作品的命運了。而在當時,作品的命運又與畫家的命運有著奇妙的不可思議的生死相依的關係。因此他審畫,有如審判畫和畫家。如果說他有什麼特殊本領的話,那就是他能從一張普普通通的畫裡發現比殺人放火更嚴重、更可怕的罪行。許多人為了他,連畫展都不敢參加,怕招災惹禍。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老沈既然剛剛被他點名不久,難兔不再遭到什麼意外。 我一走進展覽廳,就見迎面走來一個身材苗條、臉兒秀美的姑娘,肩上披著一條淡棕色三角形蓬鬆的拉毛圍巾,和她紅潤的臉色相諧調。她就是範玻。我上前兩步和她握握手,問: 「老沈來了嗎?」 「還沒有,跟著就來。」 「這兒有你的畫嗎?」 「有一張。」他謙遜又靦腆地低下眼皮。長而整齊的睫毛蓋住明亮的眼波。「在那邊,請您去看看,給我提提意見。」 我們走到畫前。這是幅工筆劃,題名《田邊》。立意和構思都很巧妙。畫面是田邊開滿野花的草坡,坡上放著一組靜物:一個盛滿飲水的大陶罐子,幾隻潔淨的搪瓷水缸,兩件外衣和三五條毛巾,外衣的衣兜口露出一個塑料皮筆記本的邊邊和一張卷起來的報紙,旁邊還放著一台晶體管收音機。想必是去田裡幹活的人放在這裡的。見物思人,令觀賞者發出許多聯想。這位年輕女作者對生活中新事物的敏感與捕捉能力,使我非常欽佩。畫上一叢叢清麗的小花,都是叫不出名目的野花,一看就知道這決非從畫譜上搬來的,而是寫生所得。因此使畫面充溢著濃郁而新鮮的生活氣息。我出自內心地讚揚她幾句。她卻不認為這些成績都是自己的。她告訴我:「為了這張畫,沈老師特意和我多次去郊區寫生。他不准我抄畫譜、翻畫報,他說創作就是要從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出發。而只有去畫活的東西才會產生出真切的感受。沒有感受的畫是無法打動人的。生活是一本永遠翻不完的大畫譜,只有傻瓜才拋開這本大畫譜而總去翻前人那幾本現成的、薄薄的、失去生氣的小畫譜呢!您瞧,他說得多有意思……」她說著,彎著眼睛笑了,笑裡含著對她的老師深深的敬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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