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現在,禍事果然臨到他的頭上了。他怎麼樣了呢?

  想到這兒,我飯也沒吃,戴上一頂厚厚的棉帽子,去他家看他。

  我推開門。只見老沈坐在一張破舊的、掉了漆皮兒的小圓桌前。手裡捏著一個六邊形的白瓷小酒盅悶悶獨酌。他見我來了,沒有起身,只略略拾一抬他胡茬濃密的稍尖的下巴,叫我坐在他對面。然後才起身,拿一雙極普通的廉價的竹筷子和一個同樣形狀的小酒盅給我。他用筷子頭點點桌上的酒肴,示意我喝酒吃菜。

  桌上擺著幾隻碟子,每只碟子裡都是不多一點小菜:炸花生米,香千條,一段鹹糟魚和拌白菜心。另有一隻竹沒兒,放兒張餅,蓋著塊發黃的籠展布。碟兒中間有十多隻鮮紅的大幹辣椒。老沈是四Jll人,他教學時為了使學生們聽懂自己的話,苦練過幾年京調,家鄉口音竟很淡薄了。

  我也不客氣,只管吃酒。以前我來串門,常常遇到他喝酒,每次都坐下來陪他喝兩盅。今兒所不同的是,氣氛格外沉悶。。老沈也不象往常那樣,端著酒壺一個勁兒地勸喝,並放開公鵝一般的響亮的嗓門,高談闊論起來。即使在這心頭頗感重壓的兩年裡也是一樣。但今兒他坐在我對面卻一句話也不說,低頭不住地喝酒,也不夾菜,白口咬著一根幹辣椒來下酒。這辣椒想必很辣,使我這江南人望而生畏。

  他穿著一件對襟的黑綢面的中式小棉襖,緊緊包著瘦瘦的身子,懷裡照舊是鼓囊的,那裡邊多年一直揣著一隻墨綠色的膠皮熱水袋。他有胃口病,怕風寒,還是長期的高血壓患者,人就過早地顯得蒼老,頭髮白了不少,梳成老年式的背頭,但頭髮硬,總有一些不服貼地翹起來,散開,並象野草那樣橫豎穿插著。他又象個貪玩的孩子那樣不愛剪髮,長長的鬢髮快蓋上耳朵了,發根壓在領口上。他習慣於抬起左手(因為右手總拿著筆),挖開手指,往後理理亂髮。可是頭髮亦如其人,頗不依順,才弄平整,頭一動就四面八方地支楞起來。

  他額頂的頭髮脫落不少,這是他艱苦的腦力勞動的見證。前額因之寬展開來,似乎占了整張臉的一半,圓圓的、鼓鼓的、光滑的,象個地球儀,上邊有幾條青筋。很象地球儀上所標示的山脊和河流。每逢他衝動的時候——無論興奮還是惱怒,這些青筋就鼓脹起來。當下又都鼓鼓地凸起了。眉頭緊鎖不展。

  我倆象在小酒店偶然同桌的陌客,都在喝自己的悶酒。

  他身後的小鐵爐子上放一壺水。水早開了,嘩嘩地響,熱氣頂著壺蓋兒,叮叮噹當響個不停。從垂掛著一塊舊藍布棉簾的裡屋傳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那是沈大嫂在裡屋睡覺。沈大嫂體質不好,他倆結婚十六、七年,沒有孩子。只要他在外邊遇到不痛快的事,家裡就顯得分外寂寞。

  他從原先的兩間大房子被壓縮到這兒來。雖說裡外兩間,按面積只有一間大小,裡邊只能放一張雙人床鋪。接待來客、吃飯等等活動都在外屋。這外屋又是老沈的書房和畫室。四壁上,用按釘、大頭釘和鐵釘釘滿他的畫稿和草圖。有的幾張重疊地釘在一起。靠牆還扯了兩條線繩,把無處懸掛的畫用竹夾子象晾衣服那樣夾在繩上。屋角擺了一張畫案,案上一半被成堆的書籍畫冊所佔據,另一半鋪著作畫用的毛氈。前端堆著硯臺、水盂、顏料缸和印床之類,雜亂不堪。牆上掛著兩個筷子簍,一個放筷子,另一個卻插滿長短粗細的畫筆。還有個繩鉤。晚上他把屋子中間的燈拉過去,勾在繩鉤上使之垂在畫案上頭。就這樣,他便把不肯用於睡眠的時間耗盡在蘋盞燈下。--一

  我不斷地膘著他額上凸起的青筋,幾次想開口說話,又怕驚擾他。他卻冷不丁兒說一句:「你還是不肯嘗嘗這幹辣椒嗎?它辣不死你,你怕它作啥?」說罷,他抬起黑黑的大眼睛直瞅著我,濃濃而整齊的眉毛也揚了起來,這眉毛,像是他良己畫上去的。看他這神氣,聽他這口氣,顯然他把心裡憋不住的東西帶了出來。

  我想了想,用一種含蓄的方式探問似地對他說:

  「你們四川人吃辣的確有些能耐。不過太辣了,你是否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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