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鬥寒圖 | 上頁 下頁


  老沈和我,還有國畫系另一名教師潘大年。是二十多年前北京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老同學。最初老沈與我同班學習西畫,那時我們都是滿腹壯志,未來好似一塊巨大而光潔的畫布,上面滿是煙霧一般、五色繽紛、流動的圖畫。我們的性情又極投合,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老沈在校時思想比較激進,向來剛直敢言,由此而招致學校方面把他當做「赤色分子」加以注意。他學習十分刻苦。我記得他和我同班的兩年中,他畫的素描和速寫塞滿了他宿舍床鋪下邊的空間。他畫得又好,人亦正派,同學們都對他懷著幾分敬意。那時,人們的想法很有趣!他本來很想在油畫上幹出一番成就,可是在那外侮日亟的年代,人們甚至以買「國貨」來表達愛國熱忱之際,他竟放棄了鑽研得已很有成績的西畫而中途易轍,改習中國的傳統國畫。好似畫「國畫」就是愛國!這樣,他便與活大年同窗,又是鄰座。他倆也結為好友。解放後,我們三人一齊扛著行李捲兒、畫板、柳條箱子,來到這座學院任教。他倆在國畫系,我在版畫系教素描。老沈才力雄厚,筆頭又勤奮,成就漸漸遠超出我和潘大年之上,成了畫壇上的頭面人物。他在教學上也很有辦法,成效為人所公認,桃李滿園,不少門徒都成了小有名氣的畫家。為此,他逐漸被提升為講師、副教授、教授、系主任。我們三人各自還成了家,關係依然如故。

  老沈這個人宛如一塊堅石,經歷了社會生活的鑿到與磨洗,非但沒有圓轉光滑,棱角反更突出。別看多年來他筆下變得老練成熟,待人處世仍象我們在學校時那樣,保持著未曾步入社會之前的青年人的那種純真;只是直率得有些過分,甚至還有點任性。倘若遇到齷齪、曖昧不明、不合理的事情,他嘴下向來不肯饒過。不分上級下級,連面子也不給。這也使得一些愛挑剔、不夠光明磊落和好生是非的人怵他,躲著他,不敢惹他,而另一些軟弱、嘴笨和常受欺侮的人則羡慕他,想學他卻學不會。是呵,性格是不能模仿的。軟弱的人模仿一條剛強的漢子,反而會把自己用遷就和忍讓築成的防身的堤壩拆掉,搞得一團糟。有人說他是「天生的一副傲骨」。他聽到這句評語,便咧開那給煙熏得發黑的嘴唇笑了:

  「哪兒來的傲骨?不過是不想做紙糊的人。細竹條紮的骨架,一軋就碎,風一吹就彎腰。」

  我呢?雖然在處世上比老沈沉著得多,很少與人磨擦,但在學術上卻與老沈有些相似之處,即認真,不肯聽任與自己不同的意見,甚至好爭論,藉以辯護己見——當然,在後來的不准在藝術上存在個人見解的年代,我這些容易招惹麻煩的性格習慣改了不少。不過,在那時,我與老沈常因為藝術見解上的分歧(現在想起來,我基本上屬￿保衛正統藝術觀念,他卻一直主張革新),兩人吵紅過臉。雖然藝術上相矛盾、相對立的觀點並非是非關係,但我倆都常常會誤把自尊心當做一切,一吵便弄得不歡而散。加上我們又不在一個系裡工作,我與他的關係漸漸不如他與潘大年更親近一些。潘大年比較溫和、拘謹,向來不會因為堅持自己的觀點而與人相爭。不過,我同老沈這些大磨擦,並不影響我對他的友情和藝術上的欽佩。好象幾個小石子兒,怎麼也填不滿兩人年深日久匯積成的深深的友情的湖泊。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們三人一起受到衝擊。一個時期內還關在同一間「牛棚」裡。

  做為那時狂熱的學生們所攻擊的目標,老沈比我和潘大年突出得多。他是系主任、名畫家、本市文藝界的臺柱子,被認做當然的「黑線人物」,自然也是首當其衝。家被抄了,住房被壓縮了。我和潘大年是同他一起到這個學校來的,平日關係又好,便受到株連,一度被打成「小三家村」。每次開批判會,他頭一名被押上臺,隨後便是我和潘大年。後來我們三人都被下放到農場勞動。學校複課時,潘大年由於罪過最輕——這當然也是沾了他自己平日謹小慎微的便宜,而最先被調回學校。過半年,老沈也被調回學校。象老沈這種人,好壞事都少不了他,無論把他揪出來打倒,還是給他落實政策,都是由於形勢需要,也由於他是個主要人物,這樣做了就成了當權者工作中的成績。我則不然,我是學院裡的二流教師,家庭歷史又有些問題,便象被遺忘了似的在農場、在春夏秋冬的田野.上整整呆了三年,後經老沈等人向院領導再三請求,才把我調回來。上課不久,竟然鬧起冠心病來,就在家中養病,平時很少出門,只是偶而到老沈家去坐坐。

  老沈受過重創,並不見有很大變化。一心授課和治學。在當時,藝術問題很容易被扯到政治問題上去,搞藝術的人閉口不談藝術已成了正常的事。唯有老沈不這樣,好似他是剛從天際下凡的外星人,對藝術仍是興致勃勃,津津有味地鑽研筆墨上的創新。每當他談起藝術來,就要站起身邊走邊說,好象一個得勝的將軍在談著他的部隊。他以前談藝術時並不如此強烈地衝動,他的衝動中,仿佛有種故意與什麼人、什麼勢力相抗爭的情緒。這情緒過於明顯地外露著,叫人擔心。我曾鄭重地告誡他,並用一種嚇唬他的口氣說;「你難道不懂一句不沾邊的話也能被他們上綱,說打成你什麼就打成你什麼?!你苦頭吃得還不夠,難道中了魔?不到黃河不死心,非得倒了大黴,一個跟頭栽得爬不起來才踏實了?你就不能不說話?不再談什麼藝術不藝術的了?」忽然我停住口,因為我瞧見他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種偏執的、不滿的、挑戰似的光芒,隱隱還有對我的一種牌照。他把手激動地打了一個制止我再說下去的手式。他說:

  「不能!」

  我默然了,垂下頭來。卻沒有怨他如此對待我,因為我瞭解他。藝術在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心中的位置,別人是很難想像的。但我懂得,原先我也是這樣,只不過我放棄了,或者說是收藏起來……

  在那個風雲多變的時代,他的處境並不穩,隨時都會因波濤驟起而覆舟落水,由於他是名牌貨,又總有一個把柄露在外邊,很容易抓住,好象一塊煮起來還會有味道的大骨頭,成了一些人槍頭上準星裡瞄準的目標。我一直暗暗為他揪心,同時預感到禍事遲早要飛到他頭上。就象在彈丸紛飛的天空中,一隻不肯躲藏的照舊飛來飛去的鳥兒,早晚會被一彈擊中而倒栽下來。但對於他,我毫無辦法,似乎只有等待這場悲劇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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